我从陇上走过 | 陈染:敦煌的变奏

中亚的伊塞克湖是我们所居住的这个蓝色星球上蓝得最美丽的湖。艾特玛托夫的名篇小说《断头台》是这么告诉我们的,许多旅行家是这么记载的。

1888年,俄国地理学家和生物学家普尔热瓦尔斯基着手准备第5次到乌鞘岭以西的中国大沙漠探险考察。前4次他的东方之行使他获得了足足15000个这个少有人涉足地带的植物和动物标本;在当时的报告中他还提到罗布泊是淡水湖之说,结果成为以后有关罗布诺尔争论的导火线。普尔热瓦尔斯基计划的第5次探险的出发地是伊塞克湖边的卡拉科尔,即今天的普尔热瓦尔斯克。他8月5日离开故乡,途径皮希佩加——今伏龙芝——时因喝生水而患了伤寒病。他挣扎着到了卡拉科尔。11月1日在那里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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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尔热瓦尔斯基在病榻上竭尽最后之力作出普尔热瓦尔斯基的遗言:“请殓我以探险服,把我埋葬在伊塞克湖边波浪所不及的地方……

约公元前2世纪,世界佛教史上早期的石窟艺术典范阿旃陀石窟在南印度德干高原文达雅山的悬崖上开始凿建。佛殿、僧房、带塔的礼拜堂,壁画、藻井图案、石雕佛像等。那里舞蹈女神的姿态优雅绝伦,据说仰观者无不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后来随着佛教的传播,从印度起源的这种寺院建筑,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天山南麓,西起库车,东到敦煌,一处一处地扩展开来。不久又进入中原,影响了云岗和龙门;又一直波及到朝鲜半岛上的佛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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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石窟寺院群即莫高窟千佛洞,从开凿到完成,花了1000年时间。500座洞窟,在鸣沙山岩壁上绵延1600米,现存壁画总面积达45000多平方米,彩塑达2400多身。

1960年初春我从中原梧桐细雨的小村到了兰州,在兰州剧院舞台两侧的墙壁上看到两幅裙带飘飘的横式散花天女,袒胸相对,古雅端庄。我感觉到她们是翱翔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和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同任何人无法设计自己的命运一样,那时我根本想像不到有一天我会在鸣沙山下一片胡杨林里赶毛驴车拉沙子运肥料开荒种地,同那样的天女一直为邻达12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敦煌,当时我一切幻想还是完整的,我刚刚12岁。

后来,我去了敦煌,去了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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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西走廊西端,疏勒河碧绿的浅水于流沙中消失的南湖荒野,一到春天足足有10米高的大片红柳就如火如荼地开起花来。没有人烟,但红柳们感觉不到自己的孤独。那是祁连山余脉低缓的强风地带,大风起兮我的前额就响着呼呼的风声。红柳花在背景深远的荒凉风中摇撼着我。

让我再开始一次,像一棵 被夜风捕捉到的灰尘 吹到海上。让我再开始 这次知道世界是咸水和乌云,世界 整夜地翻腾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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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次在深夜戴着耳机放大音响,听着团伊玖磨的《丝绸之路组曲》。驼铃坚韧地、一波赶一波地响着,黎明缓慢地来到。我的学生、敦煌莫高窟的资料员贺丽文因失恋和其他生活打击而疯了。这是一个文静、有较高感悟力的姑娘。她平缓的讲解语调,能使你看清佛窟中千手千眼观音每只手掌上的眸子的纯净闪动。

谁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现代社会充满着浮躁。通向繁华街市的驿站,挤满了购买车票的人。然而,还有一个事实:这世界的文明和精神只为追求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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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确切考证过普尔热瓦尔斯基4次考察中国沙漠的具体行动路线,但是我确知,他是“到过”敦煌的。敦煌不只是石窟群和白蜡树的敦煌。1989年5月9日,晨8时,我乘吉普车从安西县出发去榆林窟。半小时后过截山子。截山子是同莫高窟的鸣沙山相距百里却连在一起的荒凉山脉,满山褐黑色的鱼鳞石片。我旧日的胡杨林中的农场就在不远处的西侧山下。屯垦12年,我没去过榆林窟。这次我是利用回安西故地讲学机会向接待方提出要求去榆林峡谷的。

过完枯燥的截山子,接着是大片的芨芨荒野。芨芨草,杆生,绿得迟,眼下的荒野还看不到任何草芽迹象。道路漫漫,我在颠簸的车中打瞌睡。长期生活在河西走廊无杏花春雨的西端,这样的寂寞长途我走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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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行。到了一处叫破城子的小小绿洲。据向导说,唐朝的女将樊梨花在这儿吃过锁阳充饥。一道不大的溪水,不知道是从哪座遥远的冰川流来的。溪边站着一片小白杨树和毛柳树。800里不毛之地,就这片小树淡淡绿着。这绿色令我激动。

经过又一片袖珍绿洲蘑菇台子,我看见一棵梨花树上有两只红翠羽毛的小鸟。

再行。砾石地带和碱泽地带间杂。吉普车突然在沙土原上停下。我下了车,刚迈出三五步……地底下一片真正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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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窟陷落在黄土原下面。榆林河一线细流,在很烈的沙漠太阳下面蒸腾出水雾。杨柳和葱葱郁郁的灌木护持着河水。两壁石窟,岩洞的迷宫,一些壁画在洞窟里诉说着隐居在沙漠里的生命。榆林窟是莫高窟的分支洞窟,由于25、2、3、4号等4个洞窟的壁画的奇世美丽而拒绝旅游开发,极少有人能到这里。

幽静。河边的草叶上滚动着水珠。一只像母亲一样的温和绵羊在野生杨树的浓阴里。我走向前,第一次惊奇地发现,羊的眼睛居然是一片梦幻蓝。我还留意到25号窟唐代壁画上的菩萨的眼睛中含着让人无法摆脱的情意。

形象的深处是意境。我想起少年时代读过的屠格涅夫的话:“谁知道,谁能说,那遥远的枯枝败叶下,那最荒僻的地方,不藏着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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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悬崖上南望荒原,淡蓝色的雪峰在天的尽头静立。那儿是疏勒河、昌马河、党河的源头。司机说,那儿的盐池湾草原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草原,到处是小水洼,白鹭和瓦灰色的野鸽子一群群的,草丛中的小花儿特别红。 在离所有的都市都非常遥远的中亚西亚的腹地,有一片极大的无边无垠的沙漠海洋。由于连飞鸟都难以飞进,人们给取名塔克拉玛干,它的意思是进去就出不来。对于这片流沙之海,没有一个旅行家说过一句好话。在其中数次历险的斯坦因认为,如果拿塔克拉玛干和阿拉伯沙漠作一比较的话,简直可以说后者不成其为沙漠。但是敦煌选择了这片大沙漠的入口处,永远地居留在那儿了。

敦煌的语义是:大也盛也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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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岁高龄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在这片沙漠旅行见到胡杨树时,在他的30万字的《西域纪行》中描述到:“或许胡杨是群生的,它们出现时就是一片,消失时都不见了。但有的胡杨脱离树群,这儿一棵,那儿一棵,孤零零地伫立着。这样的胡杨与那些魁伟的胡杨不同,带有一种孤愁之感,犹如孤寂的怪物。”井上靖如同埋葬在伊塞克湖边的普尔热瓦尔斯基一样,也是这孤寂的怪物之一。他说,在这样的大沙漠里感悟和追寻,“朦胧中我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安然之感”。

敦煌也是一个孤寂的怪物。一棵树,无数片拒绝任何人认领的春天的叶子,持花飞天在那里飞动。 19世纪的俄国民主主义思想家赫尔岑在经历爱妻娜达丽逝世的鲜花和海洋之夜后重新翻过阿尔卑斯山,当尼斯明媚的海滨风光又出现在眼前时,他含着泪水说:“亲爱的地方我又要见到你了。” 1989年5月10日,我终于又回到同我的青春长期做伴的胡杨林中的农场了。“十年动乱”中,我的心在那儿动乱。我日出而挥锹,日落而大批判或接受大批判。他们说我读的外国书和中国书都太多了,居然还能认出天上所有的星座,说我的脑瓜太复杂。我戴的黑兔毛帽子是65号的,他们说帽子里装的东西多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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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树林子里睡大觉,醒来就打土坯,累了再睡大觉。一天能制造出1200块土坯,一顿能吃1斤6两糖包子。整天累得难爬起来。我的农垦团场所在的那片胡杨林是中国最完整的野生胡杨林,沿着疏勒河铺展100多里路。到了夏天,林中的布谷鸟叫得人直想翻跟头。当地一个放羊娃指着西方,说莫高窟就在山的那一端。

敦煌的飞天常到我的梦中飞动了。

吃得多、干得有劲就可以提拔当老师。不久我领着一帮孩子第一次去了莫高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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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又多次去了敦煌。我注定要在宏伟深远的东方沙漠这一背景上围着敦煌转圈子。 连接着绿洲与绿洲,沙漠里的道路,是人类最伟大的道路。

到了敦煌,向大沙漠进发。茫茫的旅途上什么干扰你的感觉也没有。太阳带着楼兰、尼雅,还有阿姆河、锡尔河畔以及更远处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河畔的诸多历史名城沉落下去。你会强烈感觉到,太阳再从你身后升起的时候,你背依的敦煌青翠得你只想大口大口地呼吸。

而你的前方,尼雅河畔,原野上满是尚未开花的红柳。仅仅那淡绿色的叶子就很引人了。

不过此刻,野茫茫的道路完全变成了沙漠。

by陈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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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女,当代作家,1962年生于北京。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文章,出版小说专集《纸片儿》、《嘴唇里的阳光》、《离异的人》、《无处告别》、《陈染文集》6卷,作品在中国大陆和港台地区以及英美德日意韩瑞均有出版和评价,曾获首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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