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间最美好的相遇,都是红尘里的一次久别重逢。
江南的烟雨重重,拢住了一湖碧波,一座石桥,也拢住了桥上撑伞对视的两人。
桥上烟雨朦胧,隔着浅淡的雨帘,两个人都怕对方看出自己的情感,便不自觉的压低伞檐。
耳边是雨落蛙鸣,两人撑着伞雨中对视,仿佛还是当年的光景,可面前人的目光早已不如往日般清澈。
林颜微微扬起头,避开许彦的目光。两人停顿数秒,都撑着各自的油纸伞与对方擦肩而过,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淡然。
在这座石桥上,她可以远眺他的府邸,他可以远远看到她家的医堂。
两人都身在桥上,却都无意过桥。
(二)“朕最近身体不太好,看了很多次太医了,那群蠢货没有一个能用上的,平日里真是白养了!”
皇帝迟迟不落子,许彦朔的目光被他身后的袅袅熏香吸引了去,思绪早就不在棋盘上了。
“彦朔?”皇帝又唤了一声。
“皇上,”许彦朔回过神,低垂下眼帘,缓缓道:“也许您的病出在左将军身上。”
“哦?难道你看到了什么,快说来给朕听听。”皇帝将自己的棋子落定,看向许彦朔的眼睛。
许彦朔身为一国的大祭司,本是有自己的府邸的。
这皇帝却在皇宫中专门造了一座朔月台,常命有疾许彦朔住在这朔月台中,好方便随时宣他来御书房。
今日许彦朔突然接旨,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身上的衣袍宽大,他没有束发,露出的后颈被三千墨发遮掩。他跪着陪皇帝下棋,几缕发丝垂在耳前,将他的眼角眉梢都掩盖住。
“我看到⋯⋯”他几乎闭上眼睛,轻启薄唇:“在未来,左将军⋯⋯叛乱。”
他是一国的祭祀,能眼观未来,预知天命。
不日,皇帝下令搜查将军府,果真搜出谋划图纸,即刻诛其九族,收回兵权。
一时间许彦朔更加声名远播,街坊间人人都念大祭司的好,赞叹他能预知天命,为百姓免去战乱苦痛。
林颜站在那桥上久久凝望着空荡荡的大祭司府邸,把自己的唇咬了出血。
“阿彦⋯⋯”
(三)
坊间流传,大祭司为了世间的安宁道破天机,受到了上天的罪罚,不久就开始终日吐血,现如今已经病得不能下床了。太医们束手无策,皇帝只好宣林颜的父亲进宫给大祭司诊治。
林大夫带着装成小厮的林颜进宫,他一路上不言不语,直到进朔月台的大门前才停住,散退了那些宫婢。
“颜儿,你自小走丢后就跟着大祭司,你可知道大祭司的本姓?”
“姓许。”林颜答他。那时许彦朔和她一样不记得家在哪里,也不记得家人的样貌,可他却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名字。
林大夫听了面色一沉,没再问什么,给了林颜一张药方,让她一个人进去给许彦朔。
许彦朔似乎是感觉好些了,下床自己走到窗前望着一湖池水发呆。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衣袍立在窗前,微微低着头,墨发垂下,显出细长的脖颈,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垂下的发丝几乎掩盖他的侧颜,只露出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
林颜进去时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
仿佛是一湖池水,所有的情感都隐在幽深的湖水中。
“许言。”许彦朔听到声响回过头,见到林颜时竟勾唇笑了笑,“我早上看到你会来我这里,不想你到现在才来。”
“我来看看你怎么死。”林颜的心被揪起来,嘴上却说出相反的话。许彦朔比上次在石桥上相遇时要瘦很多,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身上那件她亲手缝制的衣袍当初还是合身的,现在已经大了一圈。
“你不是只能看到过去吗,怎么现在又能预见我怎样死了?”许彦朔开林颜的玩笑,可那玩笑话实在与死亡不相称,一句玩笑差点攻破林颜的泪堤。
“人如玉琢,命如纸薄。”林颜把药方放在铺了锦缎桌面上,假装感觉不到许彦朔的目光,说到:“这句坊间传言就是形容你的家族,你明明记得很清楚自己姓许,却不承认自己是许家人。可即使不肯认祖归宗,你也无法摆脱你身上流淌的血脉。”
许彦朔不言语,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故意避开他目光的林颜。
林颜把耳边的碎发揽到耳后,继续说:“我林家世代给许家人医病,这药方子祖传的,只能暂时续命,你按时喝。”
“还有,”她起身离开,推门前忽然停下来,抓紧衣服下摆,咬了咬唇才说,“左家那上百枉死的冤魂都在地府里等着你,你最好别死太早。”
许彦朔依旧不言不语,待林颜走后良久,轻轻唤了一声“许言”。
那两个字就如袅袅的熏香,很快就散去了。
(四)
又是一年雨季,林颜独自撑伞到桥上张望。
桥对面空荡荡的,林颜自嘲的笑笑,笑自己还想着能如去年一样在桥上偶遇许彦朔。
那家伙虽凭着药方活到今日,但一身力气已经熬尽了,他的一只腿本就不好,如今是不能下床了,又怎能走到这桥上来。
的确可笑,她去年还怀念着过去,今年她却怀念去年了。
记忆一层一层被覆盖,也许终有一天她的阿彦会从重重记忆中消失殆尽。
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林颜抬起头,丢掉了手中的纸伞,任由蒙蒙细雨落在脸上。
那一年,她陪着阿彦来京城见宰相,一路上大鱼大肉吃腻了,阿彦就让人停下轿子,自己拖着有些残疾的脚去给她买糖包吃。当时就在这座石桥上,她一手握着糖包,一手握着阿彦的手,想要看看他和她过去的时光。“过去的日子那么苦,还是不要看了。”当时阿彦还抽出自己的手掌,死活不让她看。“不,”她又握住阿彦的手,对上他清澈的目光:“过去才不苦呢,和阿彦在一起的过去全是美好的。”
可当年也是在座桥上,她站在桥头,他站在桥尾,任凭她怎么哭怎么闹他都不肯走过来带她走,甚至不肯言语一声,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阿彦,功名利禄和许言你选哪一个?”那年她那样问他,哭了满脸的泪水,还以为天上下雨了。
然后她看见许彦朔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颜拍拍自己的脸,不让自己再去回忆过去。
她淋了一场雨回家必然要挨骂,林大夫心知女儿是因为什么淋雨,扬言要在药方里加一味毒药,直接毒死那个一心求富贵的狗屁大祭司。
林颜看着自家老爹生气的样子抿着唇轻笑,她是独女,幼时走丢后林大夫就跟痴疯了一样寻她,却了无结果。若不是许彦朔,也许她这辈子都不能认祖归宗了。
“林大夫!林大夫!”门口冲出来个小厮,在医堂里大喊大叫:“您快去大祭的府邸看看吧!大祭司病重!”
“噫!吵什么?”林大夫还在气头上:“大祭司不早就病重了,再看也没用。”
“不是,林大夫,大祭司他这次⋯⋯可能真的要⋯⋯”
林大夫看了林颜一眼,对家中的小厮说:“快去给小姐备马车。”
“爹?”林颜看向林大夫。
“这是许家人的命,许家世世代代如此,他心里清楚。他命人来找我,其实是想让你去见他一面。”林大夫送林颜上马车,临走前对林颜问了一句话。
“大祭司一只脚有疾,坊间流传是年少时偷东西被打断过腿,这件事你可知道?”
林颜不知道她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她的心全牵在病重的许彦朔身上,只是慌乱的点点头。
她能通过握住一个人的手看到他的过去,而他能预知未来。林家人一直私下说是他害怕影响到自己的前途才把她送走,说他贪慕荣华富贵。
可她只曾恨他那次决绝的转身离开,恨他让她心中受到煎熬。但当坐在马车上,她突然感觉那些恨是多么微不足道。
(五)
林颜推开许彦朔的房门,见他半坐在床上正看着她,似乎等她很久了。
“许言。”许彦朔被病折磨的没有了人形,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枯瘦,连头发都变得枯黄。
林颜见了许彦朔的样子差点没站稳,她想不到短短半年的时光里他竟变成了这样。她向他走过去,短短的几步里她抖的厉害,最后几乎是瘫在他的床榻前。“许彦朔,你躺下来,你要注意你的身体你知不知道!”
许彦朔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看着她,仿佛要把她印在眼瞳里,以后闭上眼也能看见她。
“许言。许言。许言。”许彦朔开始一声声唤林颜的名字,当年他在路上捡到这个和自己一样与父母分开的小丫头,一时兴起给她取了个名字带着,没想到余生里就再也放不下她。
“你不会病糊涂了吧,发什么神经呢?你是堂堂大祭司,能预知未来为民造福,好歹也有个大祭司的样子。”林颜帮他把被子盖好,总算是答他。
许彦朔的目光一直未离开林颜,他痴傻一样一声一声唤林颜的名字,他唤一声,她就嗯一声,直到许彦朔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许彦朔!”林颜看他快睡着了,慌忙大声叫他。
“许言,到你该走的时候了。”许彦朔睁开眼睛,突然有了精神,“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林颜伸出手想握住许彦朔的手,许彦朔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把她的手甩开了。林颜几乎咬破嘴唇,站在床边看他最后一眼。
就这一眼了,以后她再也看不到了。
“许言。”许彦朔在她出去关上门前又唤了一声。
林颜应了一声:“阿彦。”
听见那一声阿彦,许彦朔勾起唇,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快死了,过去的一幕幕如图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
他好像又看见那片被大雪覆盖的森林,他在林子中一边喊着父母一边寻找林兽埋藏的食物,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是被他们遗弃了。
他在路边捡到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为她起名字,把自己的饭都给她吃。他下定决心不让她挨饿,所以拖着被人打断的腿脚挨个跪那些街头道士,求他们教他一手骗术。
他太贪心了,骗了达官贵人还想要骗当朝宰相,他想要为她寻家人,需要更多的钱。他带着他的许言去京城,甚至都想好以后怎么开口对许言说要娶她。可他那些招数引来了皇帝,朝廷险恶,他百般推辞,却耐不过皇帝用能看见过去的许言做威胁。
他根本看不见未来,可是如果不一直演下去,他就没办法保护他的许言。
他的初心只是想让她吃饱饭,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啊。
许彦朔伸手捂住双眼,他想再看看,最后再看看他印在眼中的许言。
府邸外,坐在马车中静默着等待什么的林颜听到肃穆的府中突然传出阵阵哀嚎,女仆尖锐的哭嚎与家丁厚重的哭声混在一起,几乎响彻云霄。
林颜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哭声感染了,泪珠子一个接一个的往下掉,最后她实在撑不住了,捂着脸在马车中放声大哭。
外面的小厮听到哭声慌忙问怎么了,林颜捂着脸说了半天才说清楚一句话。
“我想吃烧饼。”
那次她晚上闹饿,许彦朔起身出去,再回来时就断了一条腿。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凉烧饼给她,她一边哭一边吞咽,不知道咽了多少眼泪。
滚滚红尘,她和他相遇,明明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可一切情牵还是被阴差阳错碾作尘土。
林颜抓着自己的衣摆,手指几乎嵌进肉里。
她哭的撕心裂肺,却再也吃不到那块凉烧饼,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图片来自网络、@伊吹鸡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