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父亲

“因为爱是神迹不得期翼”

昏黄的灯光下，原木方桌上，十个墨色大字紧紧抓着宣纸，力透纸背。横竖撇捺各司其职，有点歪有点急，于是没那么端正，于是，实在是一幅好字。同样横在桌上的还有一瓶空的400ml雪津酒瓶，一只孱弱苍白的胳膊，一颗约莫有四五十年岁的面带潮红的上好人头。

很难想象，一个进入不惑之年的老大叔会写这么矫情小资的话，至少廖明德不能接受。于是，他去冰箱拿了瓶康师傅用力拧开瓶盖，狠狠泼了他父亲一脸，然后把剩下的水从父亲的头上倒下去，大部分顺着衬衫衣领流了进入，一部分流到了宣纸上把未干的字化成了一团浆糊。睡在桌上的头颅瞬间醒了过来，然后头发便被他儿子揪起来，连着整个身子立起来，被狠狠地揍了一顿。他儿子下手真狠啊，往肚子上一砸，晚上吃的鲍鱼龙虾“哇”的一下全吐了出来。明德没想到父亲这么不禁打，脸上的鄙夷更加浓烈，多余的力气一股脑地砸在墙上砸得指关节一片血肉模糊，砸得墙上红色斑斑点点，像一丛怒放的梅花。父亲坐在一旁喘气，等儿子打累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创可贴，递给儿子。明德一巴掌打开，骂了句废物，摔门走了。

此时大概凌晨两点，五个小时前，明德的父亲刚参加完前妻的宴会。昨天是她和明德的父亲离婚一周年纪念，于是她请他去一个他从没去过的高档酒店，吃一些他从没吃过的山珍海味，和她的现任老公一起……

明德实在是看不懂他的父亲，也看不起他的父亲。他像所有年轻力壮，无所畏惧的少年一样，觉得看谁不爽就打啊！觉得想做什么就做啊！他的女朋友总是不停在换，他的课总是不停地翘，他总是睡到中午再起来，或者清晨五六点在篮球场上狂奔。他每天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他和认识的不认识的漂亮女孩做爱做的事并且从来不带tt。他到处都有兄弟，他到处都有敌人。

但他父亲不是这样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读书特别好，无论文理，父亲从不压迫他人，无论男女。年轻的时候他不爱运动也不爱打架，不爱争执也不爱说话。他喜欢抱着一本厚厚地书看着，从紫气东来一直到夕阳西下。他喜欢写诗，喜欢唱歌也喜欢弹吉他。他的手很白，脚很细，只有写字很有力。他当然也喜欢女孩子，高中的时候，父亲读竞赛读得特别起劲，于是高三的时候他就保送了，一整年可以荒废的时光，但他依然每天呆在学校里从早上等到晚上，等到他心爱的姑娘放下戒备靠过来问他问题，他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他就习惯一直等啊等，终于等到女孩子不好意思地把手放到他手里。等到高考结束了他们考上不同的大学，女孩子又把手抽了回去。他就买个礼物坐几小时的地铁去女孩子的学校门口等，等到深夜女孩子不耐烦地出来，等到说一句“生日快乐。”女孩子客气地说声谢谢然后拿过礼物走了，并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把礼物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就下雨了，夜深没地铁，地处偏僻打不到的，那天他淋了一整晚，于是等到老了以后右脚的膝盖总在痛，总在痛。后来他再也没有胆子喜欢别人。在大学，他依然很认真读书，成绩很好，他对同学对老师都很好。但没有一个人对他很好。他依然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字，最后一个人毕业并顺利留校当了老师。自然地，他对学生也很好，他上课前总会先深深鞠躬。总会先说我讲得不好，如果你们听不下去可以先走，可以睡觉，但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学生要是期末找他要分，他总是会撑不住几句就手下留情，三分五分的加，然后自己再腆着老脸找教务调优秀率。只有有的学生实在得寸进尺，他才会突然倔起来，他觉得不能给的，一分也不能给。但他没有气场，他没有力量，于是偶尔地他会被学生打。他处理好伤口，也不向学校说，也不向同事说。打他的学生，他没加一分，也没扣一分。后来他慢慢地就老了，父母着急要抱孙子，于是他去相亲相到了明德的母亲。他觉得她好，时尚，有活力，也有事业。她也觉得他好，文静，会写诗，会唱歌。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他们就有了孩子。他对妻子好，对孩子也好。但他妻子为他每天换漂亮的衣服他没观察到，他妻子为他穿情趣内衣，他反而怕得脸红心跳。他不喜欢旅游，生活没有情调。于是他妻子在一次旅游中就再也没回来。他是那种最典型的老好人，沉默而苍老，老到今年才四十几头发已经全白了，每个月都得用劣质的黑色素染发。然而并没有多少人关心他，喜欢他。直到现在，终于只剩下他儿子会记得时不时地愤恨地打他。

他闲暇的时候依然看书，依然写诗，却是很少再唱歌了……

转眼又一年，明德变得更高更壮更能打了，父亲也变得更老更瘦更沉默了。他们经常坐一起吃饭，父亲做，明德吃，然后明德洗碗。两人一起坐着看电视，一句话也不说。明德因为能打，很受一些瘦弱却崇尚力量的富二代同学的敬仰。于是也经常被他们请着去一些穷人永远去不到的地方，见一些穷人永远见不到的东西。有一次，他一个朋友给他带了一些据说很金贵的药粉，混合了各种中药，对身体极有好处。他看了看透明包装袋子里白色的药粉。他很聪明，他知道那是什么，冰毒嘛……但他不怕，他喜欢新鲜和刺激。他吸了一口……然后他入迷了……那真是人世间少有的快感。他的朋友见他喜欢，便经常请他。但他的毒瘾越来越大，而他的朋友愿意给他的越来越少，他开始偷家里的钱，一千两千一万两万……他知道银行卡在什么地方，他也知道密码是多少。一次，他在家里毒瘾就犯了，他躲在房间里，他拿出针筒，他要给自己静脉注射。他刚举起针筒，父亲推门撞了进来，两人都是一愣。然后父亲便拿起针筒往自己的胳膊上狠狠扎了下去，因为第一次，没有掌握好，针扎坏了，血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射在了明德脸上。有一个礼拜，明德强忍着毒瘾没有再吸毒，然后，他终于又忍不住了。父亲说：“想吸就吸吧，我陪你。”于是他们一起吸了起来。每一次，父亲总是比明德吸得更多更狠。他们开始借钱，开始变卖家具。明德的成绩一落千丈跌出院系前10%，他的体质也越来越弱。

一天，明德毒瘾又犯了，父亲也犯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能控制自己跟明德同一时间犯病。

明德浑身颤抖着坐在椅子上说：“爸，我好难受。”

父亲坐在明德的对面也浑身颤抖着，他说：“儿子啊，对不住了，我们只剩一间房子跟两把椅子了。”

然后父亲努力地站起来，到厨房拿来两条格外粗格外长的绳子。用其中一条把儿子绑了起来。儿子死命挣扎，但他竟然打不过父亲，父亲此刻虽然浑身颤抖，涕泗横流，青筋暴起，但他仿佛有一整个世界的力量。那是岁月带给男人的力量。他把儿子紧紧地绑在椅子上，然后更费劲地把自己也绑在了椅子上，两个人相对坐着，儿子全身止不住地扭，把椅子扭倒在地上，他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直到咬出血来，然后拼命地叫喊。于是父亲也把椅子歪倒，躺在地上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虚脱在地上，儿子狠狠地哭，父亲却笑了“哎呀，我忘了要怎么解开了……”“噗……”儿子为父亲的智商折服，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第二天，父亲在墙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忍”字。笔迹依然雄浑有力。此后七天，他们日日绑在一起。

后来，父亲在课上毒瘾犯了被发现，停职。

父亲说没事，饿不死，我来想办法……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有毒，不能卖血，不能卖肾。他放下男人最重要的尊严去找了他前妻……

再后来，自然地，儿子好了，身体又强壮起来，他读书更好了，他更能打了，但他再也不打他父亲。

他们把原来的房子卖了，租了个小房子，把欠的钱还了回去。

父亲悄悄地去找工作，因为吸毒史没有找到。

儿子悄悄地去退学却被父亲抓到了。

父亲笑着说：“不想读书啦，走，我陪你去退。”

“我以为你会拼死拦着我。”儿子十分吃惊。

父亲笑着抬头仰望人高马大四肢健壮的儿子：“不敢，我怕被打，哈哈。”他忘了去染发，微皱的额头上方，

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