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诀》导读:大青山莽莽风骨,狼烟腾历历青春。这是一部反映内蒙古人民铁血抗战的长篇巨著,这是一部诠释和平、反对战争永恒人性的声音乐章。激烈的人性碰撞,缠绵的异域恋情,吟青诀、唱河山,奏响了大青山英雄儿女的抗日赞歌。
长篇抗日小说《青诀》连载
作者:田彬
第四章
这是一个早晨。雾气似一堆一堆巨大的棉团把牛家村絮在了里面,村子周围已经泛起了绿色的山峰也变成了雾海中望不透的岛。偶尔一股东南风冲来,犹如有一只细密的喷雾器,把雾团里湿漉漉的水气喷在了人们的脸上、手上和已经敞开衣衫的胸怀里,使人感到一种薄荷般的清凉和柔情的浸润。随后,被风冲散了的雾团变成了马尾巴一样的细丝,飘飘逸逸,绕来绕去,挂在了树上,贴在了石头墙上,缠在了牛老栓扛着的犁头上……
牛老栓趔趔趄趄,气管里发出了凉气刺激后那种欲咳不快的怪声。他放下了犁头,靠在村口的一堵石头墙上,干脆把屁股冲天撅起来,又开始了痛痛快快、无休无止的咳嗽。随着咳嗽,手里的牛缰绳不断拽动,一头大黄牛走出雾团,贴近了他的身旁,用鼻子拱了拱不断咳嗽的老主人,把低垂的头扬起来,“哞——”地叫了一声,音调有几分忧伤,表示了对老主人的担心和怜悯。牛老栓直起了腰,随着牛脖子上抬,踉踉跄跄走了两步,摸住了犁把,吃力地扛了起来。
“老栓,不想活了?”随着话音,一个高高的身躯移近了老栓。他穿件黑色长袍,胳肢窝里夹着一卷写仿用的麻纸和线装的古书。他夺下了牛老栓肩膀上的犁头,扔到地上说,“满村子就听见你咳嗽!”
“不咋。青草顶芽,咳嗽几天就没事了。年年都是这样。” “老栓啊,今年就显得不同了,你四儿一女都长成了,还用你耕地?”来者语重心长。
“唉,张老先生,儿女是多,可各有各的做向呀!”牛老栓挨着张老先生倚在石头墙上说,“你比我大十几岁,也得忙了地里又忙院里,还给村里办私塾,我哪能坐住啊!”
张老先生圪蹴下来,满把手拿住了鼻子,把一团清鼻涕甩在地上,把脏手在大腿上擦了擦说:“老栓啊,不怕你不高兴,你家金龙每天把头梳得贼亮贼亮,咋不能替你耕地?”
一说起二儿子金龙,牛老栓就羞得舌头秃了半截,遮遮掩掩地说:“他不是刚成家嘛!”
张老先生不客气,故意揭这块伤疤:“有了老婆更该好好做活。养不教,父之过。你呀,就这么将就他,怕他难成气候。”
“张老先生,甭说他了,养了人,养不了心呀!” “你千万得管教好路娃,可不能成了他二叔那样。” “路娃灵洞,胆大随了他爹,心细随了他妈,没走种。”牛老栓爱听孙娃子的好话,顿时来了神:“张老先生,我孙子是交给你了,你好好教他念书,八月十五和过大年我给你烧香摆供。”
俩人唠唠叨叨着。忽然,被雾海填平了的阴灵沟那边滚过了一溜溜雷声似的响动,响动声持续了一阵后才隐隐约约消失。
“啊呀,张老先生,日本人又向八路军开炮了!”牛老栓有些惊慌。“不像炮声,像是开雷了。听说日本人让八路军打得不敢露面,又调兵嘞!” “八路军有这么厉害?” “那是!听说是贺龙的队伍。” “贺龙?”
“对,他是八路军的军长,听人说,他鼻底下长着一堆胡子,所以人们把八路军叫贺胡子。”
牛老栓若有所悟道:“噢,我想起来了,那天油屁股说,贺龙手里拿着两把菜刀,见着谁砍谁!”
“胡说!”张老先生有些生气,“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油屁股如今当了维持会长,专门舔日本人的屁眼。你回去告诉金龙不要跟着他游晃!”
牛老栓长长出着气,说:“我对金龙真的没信心了,好坏由他吧,反正我已给他娶过了老婆。”
张老先生也替老栓伤感:“真是一娘生九子,个个不一般。姊妹五个,一个比一个强,就他反骨。”
俩人把话题扯来扯去,牛老栓倒淡了耕地的心思。这时候雾气越来越大,鼻尖对鼻尖才能看清眉面。这么大的雾实属罕见。老者们说,这是天仙女下凡和人间婚配,为不让凡界抢婚,王母娘娘扯了条白纱挡住了人间,这白纱就是大雾。牛老栓想到仙女下凡,就又勾起了心思:大儿子大龙已有了美满的家庭,儿子金龙虽不争气也娶回了媳妇,但三儿子玉龙和四儿子小龙还是筷子夹骨头——光棍碰光棍。这一直是牛老栓心里的两块硬伤,只有拼上命干活挣钱,两个儿子才能讨上老婆。想到这里,他顿时振奋起来,提起犁头就搁在了肩上,拉起牛缰绳就走。可是这牛死活不向前迈步,任凭牛老栓死拽,它仍岿然不动。牛老栓毛了,骂道:“你个王八,也看我老了?”
这时,张老先生笑起来,说:“玉龙,快甭逗你爹了。他哪有心情和你逗乐?”原来,刚才是玉龙拽住了牛尾巴,牛才不能迈步。牛老栓一看是三儿子玉龙又在搞恶作,骂道:“你什么时回来的,咋不好好伺候人家杜东家?”玉龙嬉皮笑脸道:“爹,我回家耕地。”“谁用你耕地?快回去好好伺候杜东家!”
玉龙不管爹的脾气,伸出两只大手就把他抱起来,端在半空,又款款地放在了牛背上,随后冲着大黄牛的蛋泡子踢了一脚,大黄牛就“嗷嗷”地嚎了两声,飞快地向家奔去。牛老栓在牛背上颠来颠去,差点栽个嘴啃地。当牛老栓被大黄牛驮到村中央的大井台时,许多马匹和耕牛脖子里系着的铜铃声伴着沉重的蹄脚声,从被大雾蒙着的四面八方的小巷子里传出来。人们搭讪着,吆喝着牲口,驯良的耕牛们发出了绵绵冗长的呼唤,马匹不断“咴咴”地嘶鸣,“呱啦啦”的大井辘辘穿透浓雾更加脆响,朦胧一片的牛家村深藏着就要开始一天劳作的热闹。牛老栓觉得乡亲们也知道天上降下了仙女,生怕他们抢走似的,立即跳下牛背,喊了一串的“嘞嘞”后,大黄牛便停了脚步。牛老栓返头对赶上来的三儿子玉龙说:“三猴,快回去伺候杜东家,你也要把我气死?”
玉龙不说一句话,使劲在牛大腿上拍了一掌,大黄牛的两条后腿猛地向后飞起,又“哞”地吼了一声,撅起尾巴飞奔回了牛家大院。这又是玉龙的恶作,他知道爹比这条老牛还犟,靠劝说他是白磨舌头,把牛打跑了,看他还拿什么去耕地。所以他把一只麦王钉子一掌拍进了牛腿的肌肉里,一贯涵养的大黄牛就发了疯。牛老栓气得踮了几脚,不得不跟着玉龙回了自家院。
牛家大院是一处四合庭院。一大溜正房横摆东西,从紧西头数,牛老栓两口子住一间半,女儿迎春已是十七大八,不便和爹妈挤在一条炕上,便在那半间里垒了个土仓,仓里存着七杂八乱,黑夜睡觉时在仓上盖块木板就是睡铺了。挨过来就是大儿子大龙、二儿子金龙每人半间,三儿子玉龙和四儿子小龙都未成家,共住一间。可具有远大理想的牛老栓想到两个儿子迟早要完婚,所以在设计时多盖了两间,至今空着。在大院的两侧,是一大溜棚圈,有马圈、牛圈、驴圈,还有用桦树围扎起来的羊圈。羊圈面积太大,除了占用西侧部分地方,又将大院南侧全部占领了,因为牛家发家,除了种地,全靠养羊。羊是半拉家当,能卖皮毛,能改善生活。在大院西南角,还有猪娃子睡觉的地方,这种家伙最不卫生,臭气熏天,每天还“哼哼吱吱”地乱叫,所以把它们的“宿舍”安排在了西南角落。牛家人不论老小都喜欢养狗,所以狗的待遇比较优厚,狗窝宽敞阔大,窗户上还安着一眼玻璃。当然,牛家精心护理偏爱有加的还是那群黑黄草鸡和绿尾巴公鸡,它们的住所在狗窝的上头,高高在上,是“二层楼”的待遇。大院的东侧就全部是凉房了。凉房也是分类别的,有存放五谷杂粮的,有存放锄头、锹、镐、桩、枷、叉、耙等各种农具的,有存放皮袄、皮裤、水靴、毡袜、臭毛鞋的,还有存放棉花套子、牛毛毡子、狗皮褥子及烂羊皮、烂毡片、废铜烂铁、牛羊骨的。存放最多又无法分类的是不值一文的物品,如:一只打成碎片的瓷碗也要存在这里,等待农活忙开,花轱辘车一转动起来,车轴上就有了脂油,用脂油把这些破碗片糊起来,风干一个月后便硬得“不愣愣”,照常可用。
这个布局精密结构严谨的四合头大院也是一个充满了生命活力的地方。一早,几只大公鸡就跳到房顶上,挺起胸脯,扬起脖子,你一声它一声地比嗓子,草鸡不甘示弱,拖着调情的嗓子“呱呱”地呼唤着公鸡,傲慢的公鸡们被叫唤得不耐烦了,凶猛地扑了过来,瞪起了血红的眼珠子,奓起了浑身毛发,歇斯底里地叫了几声,便跳到了草鸡们的背上,兴奋得乱挣扎了几个回合,“嗤”地放了个臭屁,结束了它们的欢合,留下了一片乱飞的鸡毛。但它们并未安宁,偶有一只大狸猫嬉逗着天上的飞蛾,鸡婆们又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天上地下地乱飞起来,好不令人心烦。走俏的母猪也叫人讨厌,“吱吱”地不断声唤,急匆匆从这儿蹿到那儿,又从那儿蹿到这儿,不断地用嘴拱这个门,又去铲那堵墙,不难想象它是如何忍受着爱情的折磨。圈里的牛马驴骡更为热闹,除了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呼叫,沉重有力的蹄脚还生硬地刨着大地,把牛老栓正房的窗户震得“嗡嗡”直响。平日里温顺绵善的山羊绵羊也常常捣蛋,它们动不动打起架来,双方不断用脑袋撞击,为了撞得轰轰烈烈,它们各后退几米,然后鼓足了劲,气壮山河地向对方撞去,有时一方脑袋错位,一下子撞在了桦树栅栏上,坚硬的桦尖就会刺穿它的颅骨,惨叫几声呜呼哀哉了……
牛老栓相跟着玉龙进了院,一条小狮子般的大狗迎了上来。玉龙伸出了双手,大狗便站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了玉龙的手上,玉龙握着大狗的前爪,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握呀握,大狗兴奋得直摇尾巴,嘴里发出了撒娇的怪调。玉龙蹲下
来,大狗便把两只前爪搭在他的肩上,伸出了宽大的舌头,在他的脸上、颈上乱舔。不知咋的,大狗喜欢舔玉龙的耳朵,舔了内耳又舔外耳,把玉龙痒痒得也怪叫起来。
“玉龙呀,你什么时能长大?和狗都要耍个没完?”牛老栓又“噢哟”了一声,狮毛大狗便从玉龙身上下来,咬住了牛老栓的衣襟使劲儿下拽,也想让这位牛家大院的老掌柜蹲下身子享受一下它的温情。牛老栓摸着它的头,指了指羊圈说:“去,把它们撵起来。”
狮毛大狗接到老掌柜的指令,“嗖”地腾空而起,越过了栅栏门,跳进了羊圈,一边狂叫,一边乱咬。正在静静安睡的羊群立即混乱,满圈里乱跑。它撵起羊群完成了任务,跃出圈门,又跑到牛老栓面前摇摆着尾巴,向老掌柜夸耀自己的功劳。这正是牛老栓要达到的目的。因为羊们安睡了一夜,肠胃处于滞通状态,让大狗撵起来,经过一阵剧烈的运动,可以打通肠道,促进新陈代谢,还可以加快上膘,实在是羊们锻炼身体的好办法。
牛老栓十分满意。这条狗太聪明了,它不仅可以看守门户,跟着羊群进山护群,还可帮助主人做许多家务。最让人赏心的是,牛老栓的宝贝孙子路娃每次拉巴巴时,它总要守在旁边,待路娃把小屁股一撅,它便伸出舌头,把路娃的小屁股舔得干干净净,像刚才舔玉龙的脸蛋和耳朵那样认真和多情。全家人都酷爱它,牛老栓把它称为自己的第五个儿子,所以,“老五”就成了这条狮毛大狗的正式姓名。牛老栓心爱地摸摸老五的头,又把手指向了西南侧的猪圈,他还想把那些睡懒觉的猪闹醒,早些出窝拉屎送尿,锻炼身体。老五心领神会,箭一样向那儿射去了。
牛老栓没再管老五的事,直接进了自家。家里没人,牛老伴看她妹子去了。她妹子住在后山的草地畔村,那里驻进了许多日本兵,这些日本兵满村子追闺女媳妇,她妹子的女儿叫晶晶,没个躲处,一口气跑得没了影踪,急得她妈得了心慌病,动不动就闭了气。老伴要去看她妹妹,牛老栓不放心,就让四儿子小龙拉了头毛驴陪行,今儿走了五天不见人归,牛老栓的心总是乱跳,就怕兵荒马乱出了事情。他在地上立了半天,心里臭骂日本人不在本国好好劳动,来中国挨砍刀!
牛老栓更为大儿子大龙担心,他让摊了丁,听说是给日本人修公路。油屁股这个王八蛋,牛家给他送了一罐洋烟,又给他送了两块银元,到头来还是给牛家摊了一丁。听说大龙修路苦很重,还经常让日本兵抽鞭子,他那血性汉子,从来不受气,一旦来了火,还能不吃大亏?
牛老栓心事重重,坐卧不宁。但又觉得担心没用,还是想做点营生。今儿,玉龙不让自己耕地,只能在家干些活计。平时,老栓作为一家之主,加上身子有病,家务事是不让他干的。特别是大儿媳小兰,把他当亲爹对待,吃饭高一碗低一碗地端,喝药一勺一勺地喂,一到咳嗽起来,一捶一捶地轻轻捣他的后背,天下的亲闺女都难以做到。自从小兰进了牛家,凡是家里院里的营生,都让她做得光光净净,想找点剩活干还真不容易。今儿一早小兰就进山找羊去了。自从大龙修路走后,她就替丈夫当起了羊倌,昨天在北沟放羊,一只大狼冲进了羊群,四只羊失踪。小兰担心得一夜没合眼,天边刚发白就进了山沟。
牛老栓的女儿迎春担心嫂子出事,硬跟随着她做伴去了。小兰虽然出了门,但该干的活儿提前都干了,家里院里都扫得没有一根毛。水瓮里担满了水,明净明净地快要溢出来。门首的头号大盆里装满了猪食,上面用高粱秆片片盖着,怕招惹来苍蝇。烧饭的羊粪已堆在灶口,连生火用的茅草也放进了炉膛,做饭时只需划一根火柴……牛老栓里外绕了几个来回仍没找见一点点营生。这时,天上的雾气淡了,太阳拼着命把一束光线投进牛家大院,光线下,一溜光闪光闪的物体出现在了牛老栓的视野中,那是牛家每个屋的尿盆。说起这一溜尿盆也算一件奇闻。山村里的人,夜晚憋尿不出家门,就在炕上放个盆子,日子长了,盆底会长出一层白色的尿碱,骚味熏得人头晕,许多人家用上一段时间,就把盆子扔了。可小兰天生会过光景,每天早晨倒光了尿,就用清水冲,然后用干布擦,把每个屋的尿盆都擦得明光灿烂,能照见人影。她就是这么热爱美,热爱生活,热爱这个家,热爱家里的每一件物品……
牛老栓想着这些事,真感谢小兰爹妈给牛家养了这么个好儿媳。他不由得把新过门的二儿媳巧巧和小兰做了比照,心里无限感慨:天知道,咋了一条蔓子上长出两种瓜来?都是一样的牛家祖德,咋会娶回两种媳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