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不停地砸在一个梨上。

嘭!嘭!嘭!

又大又黄的梨被放在一块灰青石板上,已被砸成一摊烂泥。

可是石头并没有停下。梨子被砸的汁水四溅,和石板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黑褐色。

嘭!嘭!嘭!

每当梨肉被砸的太散,就有一双小手伸过来,一点一点的把梨和泥土拢成一堆,然后再抓起石头,拼命砸下去。

期间若是不幸有虫子、蚂蚁爬过,就要被这双小手捉住,埋进梨肉里,丧命于此。

这孩子看起来就像在替父母干活。可他太小了,多说也就四岁。若是有个砍柴的大叔路过,一准要想:若是我们家小六子也能老老实实的玩玩泥巴,我就不用费力看着他啦!上次一会没注意,就差点摔倒井里去。

可要是他看见这孩子的脸,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个多说也就四岁的小孩,穿着富贵人家的绸缎长袍,脚踏绣着小老虎的鞋子,目光里却带着一种让人汗毛倒竖的呆滞和疯狂,像在陷阱里垂死的野兽,虽然血流殆尽,但若是你伸出手去抚摸它,它会毫不犹豫的咬掉那个东西。

他因为用力而满脸泛红,一边砸一边念叨着:嘭!

突然他的母亲在不远处开始呼唤他,呆滞的眼神霎时隐没在瞳孔里,孩童的天真无邪重新回到这幅面孔上。他抬起头,扔掉石头,嘴角浮现出四岁孩子玩耍尽兴时才会有的微笑,回头寻找他的母亲。

今天是他祖父的60大寿,他的五个哥哥,一个弟弟,连同所有的亲朋,都在家里。

他的母亲就现在菜地的篱笆边,他摇摇晃晃的跑向母亲。

一个穿着花纹精致的丝绸衣服,面容姣好的妇人一把抱起了他:"瞧你这脏样!快去洗手把,马上开饭了!"

孩子迸发出一阵撒娇的尖笑,一头撞进妇人怀里,撞得她一阵气短。

他热衷于砸梨这个游戏。没人注意到他时,他能不停的砸上好几个小时。有时候躺在他的小床上,胳膊就像断了一样剧痛。

母亲抱着他走向气派的大屋子,他乖乖的趴在母亲的怀里。他祖父是朝中的大官,他父亲也是。

一年前他来给祖父过生日时,这个游戏还没有被发明。

那次他的祖父准备了一盘新摘的鸭梨,让孩子分给他的兄弟们吃。就在五个哥哥和走路还不稳当的弟弟张着嘴发愣的时候,他一把就把那个最大的梨给抢过来了,那颗梨摆在最上面,简直太容易了。

他的父亲眉头一紧,训斥的话还没等出口,他的祖父就哈哈大笑起来,直夸这孩子最机灵,有股子劲头,将来必成大器。孩子听不大懂,但是很高兴,跟着祖父一起嘿嘿的笑。父亲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一点都没注意旁边五个哥哥阴沉的脸。

当天下午,兄弟几个吃过了午饭在树林里玩耍。五个哥哥跟他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玩个以前没玩过的。

三岁的孩子笑嘻嘻的答应了。然后就被五个哥哥手脚并用的捆在了树上。

孩子还是咯咯的直笑,他觉得太有意思了,虽然有点勒的难受,但他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在演一出戏。五个哥哥抱着他两岁的弟弟,也看着他笑,大家都很快活。

直到哥哥们抓来了一只老鼠。

孩子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他怕老鼠,怕的要命。他两岁的时候曾经被老鼠吓得从床上摔下去,差点摔死。

他还过这些老鼠吃一只猫的尸体。

老鼠们蠕动在猫白色的腹部,猫的内脏散落在外面,腥臭难闻。

猫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他,尸体被扯拽的不停的抽动,仿佛还活着。

刺啦刺啦。

孩子可怖地尖叫起来。可是哥哥们笑的更开心了。

没人能听见他的尖叫。树林离家里很远,他的父母亲正在和宾客饮酒作乐,大人们的宴会每次都进行到很晚。

大哥提着老鼠的尾巴,在孩子面前摇晃着,老鼠在半空中拼命挣扎,孩子想逃跑却动弹不得,在树干上不停的挣扎。大哥笑嘻嘻的说:"你看这老鼠多喜欢你。老鼠就喜欢最机灵的孩子,老鼠就喜欢必成大器的孩子,哈哈哈!"

曾经这个家只有一个中心,那时他根本不需要挑梨,只有一个最大的,最甜的,就是给他一个人的。

大哥的嘴唇一抿,把老鼠扔在了弟弟的脚上。

孩子惨叫一声,全身用力往上一挣,紧紧的闭起了眼睛。

孩子想叫哥哥们把老鼠拿走,可恐惧已经让他的舌头变得像块木板,只剩下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尖叫。尖叫每持续几秒,他就不得不在窒息中喘一口气,然后继续尖叫。绳子像一条阴冷湿黏的长蛇紧紧勒住他的肺部,让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我再也不敢拿最大的梨了,我再也不敢拿最大的梨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裤腿钻进去了,抓破他的皮肤和裤子,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孩子的额头猛然蹿出一阵大汗。

刺啦刺啦,老鼠没在吃死猫,他们在吃一个死人。

老鼠被尖叫声吓得够呛,更加疯狂地向上攀爬。不一会就经过了孩子的大腿,爬到了肚子的地方。孩子的衣服鼓出一个小包,不停的在向上蠕动。

它也许只是咬烂我的肚子,就像对付那只死猫。

当老鼠碰到肚脐的时候,孩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大,面色惨白,他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哥哥们,张大着嘴,却像漏气的气球一样不再发出声音。

古怪的沉默开始蔓延。五个哥哥慢慢的都不笑了,两岁的弟弟犹疑的打量着哥哥们的脸,不知道该不该笑。

终于,大哥强撑着一副笑脸,抱起他的小弟弟,走到孩子身边,指着孩子衣服下边那个动来动去的鼓包说:“看,你哥哥身上有个老鼠,赶紧帮他打掉!”说着还递给小弟弟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

两岁的小弟弟根本拿不住什么石头,他傻笑着去接,石头在半空中落下,径直砸在孩子的头上。一缕鲜血,顿时从孩子的头发里流出来,流过了鼻子,流过了嘴和下巴,一直滴到地上。

孩子还是还是没有尖叫,只是张大着嘴。

大哥赶忙解开绳子,和其他几个兄弟一哄而散。

孩子慢慢地将手伸进衣服里,把老鼠掏了出来,老鼠挣扎着咬了他的手一口,他带着奇异的冷漠观察了一会自己的伤口,然后慢慢捏紧了双手,感受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手里挣扎。

大概一刻钟之后,孩子洗了手,面无表情的走进家门。父亲当头就给了他一巴掌,大吼一声:“你这孩子从小就不知道谦让,长兄如父,还容得你先挑最大的梨吗!”

血又从刚愈合的伤口流了下来,孩子的母亲尖叫一声,抱起孩子冲入屋内。

从那个时候开始,孩子就喜欢上砸梨这个游戏了。不能去园子里的时候,他会偷偷的用拳头砸自己的腿,直砸的乌黑青肿,却还浑然不觉。

今年是祖父的六十大寿,宴会更隆重了。

又大又黄的梨,像往年一样,早早就摆在了厨房里。

孩子前一天半夜就看见了。

那晚他遛进了厨房,独自站在那盘梨的面前,眼睛呆滞茫然的看着那盘梨。当猫头鹰又开始叫起来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斜了。

他整整看了四个小时。

然后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有很多棕褐色的小颗粒。

孩子用他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的将这些颗粒按入每一个梨内,只剩下最后一个。他用袖子将最后一个梨擦了擦,仔细的放到了盘子的最下面。

然后走回房间,美美得睡了一觉。

第二天午宴,孩子负责分梨的时候,将所有的大梨都给了哥哥和弟弟,自己只留下一个最小的。

大家惊讶的问他,孔融,你为什么挑最小的梨啊。

他说,我是小孩子,应该吃小的,大的给哥哥们吃。

父亲又问,那弟弟比你小,分到的梨怎么也比你大?

孔融抬头怔怔了看了一会他父亲,脸上浮起甜甜的微笑,说,弟弟比我小,我更应该谦让他。

听了这话,大家都交口称赞孔融懂事。他的父亲笑得很开心,他的兄弟们笑的也很开心。

他们大口大口地吃着梨,都为对孔融教育的成功而开心。

孔融的眼睛突然一阵失神,他想起自己在园子里砸梨的时候,曾经听到佣人们嚼耳朵,说那些棕褐色的颗粒是给老鼠吃的。

老鼠吃了,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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