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鱼记(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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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靠着卖鱼的收入终究没能凑足我的报名费,在那个行将就木地夏末,我爹把鱼档卖掉,也算是用莫家地基业把我送进了大学。

那时候镇上鱼贩子已经多起来,大超市里头也能买到江里海里冻鲜的各种水产,云烟镇吃鱼,早不用指着莫家的手艺了。于是他们老两口开了个杂货铺,虽然不做鱼虾生意,但不少人还是愿意上他们哪儿买什么酒精炉子、烧烤架子,买回家自己炖鱼烤鱼吃。

我读完专科也不可能再回镇上,不过莫家世代渔获的知识知识倒帮我找到了好工作。公司栓人,我也就过年回家。起初,我还带两条公司研制的有机鱼,但一看到鱼,我爹的脸色就沉下来。我这才知道,从那回出事之后,我爹就再也不沾鱼腥。日子就这么过,平淡如同死水。当他再一次吃鱼,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一年我爹感冒成了气候,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是肺炎。几十年的旱烟卷烟早就他的肺糟蹋得不成样子,一来二去,肺炎变成气肿,气肿又成积水。等我回来地时候,我妈已经伏在床头哭得眼窝深陷。

病榻上,同样干瘪的父亲眉目紧闭,嘴角还有一丝攒动。我握着他的手,他就觉察到我的到来。头几日,除了喂流食的时候还能显示他是个活物,其余时间房间里就只有呼吸机的窸窣旋转。这样看护了半月有余,再灌了张鹤年张大夫的草药汁子,父亲脸色渐渐活泛起来。因为鼻腔的呼吸管插得又死又深,他说起话来极为费力。我凑近了听,然后告诉母亲,说爹让她回家歇息。

等我妈走了,我又回头告诉我爹,说妈已经走了。这时候他便动手扯掉呼吸管,抖擞腿脚这就站了起来:

“小莫啊小莫,你已经长大成人,也吃河里这口饭,所以这事情本不该跟你讲。可这回病了一遭,我才想通透,你到底是莫家的种啊,怎么能不告诉你呢?趁这精神头,我干脆给你讲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小子爱听也罢,不耐烦也好,就听个乐呵吧。”

卫生院出来就是云水河堤,多年之后,这里已经修好了整饬的公园,灌木丛之间穿行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赤脚小径。我爹背手提着两只拖鞋,边走便讲:

要说也是你爹我没本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何况你那专科的学费动辄几百上千呢?可你要以为我每天下河,单单就是摸两条小鱼儿,那可就是小看你爹了。

还记得我怀里的金丝罗裙么?实在告诉你,什么龙鳞蛇鳞,都是些真是没见识,那罗裙上绣着的根本就是鱼鳞纹!你要问为什么?那是我抢在怀里的!我能不知道?我实在告诉你,那罗裙上绣着的既不是鲫鱼鳞,也不是细皮鲢子鳞,那根本就是鲤鱼鳞!

你看我老莫捞了一辈子鱼,满身子腥味儿?可咱云烟镇这大河里有金鲤鱼的事情,我是知道的。那年七月十五,我在大河里泡了一宿,你以为我在干嘛?我没有暖炕席也不是蹭痒痒,你明白了?

那金鲤鱼一窜进我的怀里,立马化了人形,那腰身,那屁股蛋子,你们以为你娘能比?你爹是有家伙事儿的人,我说的不是酱萝卜也不是擀面杖,你明白了?不怕你笑话,我三十岁才找的你娘,我就是等着这鲤鱼姑娘!老实说,两年前的元宵夜,鲤鱼姑娘的鲤鱼老爹就许了这门亲!那件金丝罗裙,就是鲤鱼姑娘留给我的信物!

可没想到我这手艺精赶不上世道变啊!你看他一夜之间在大河上筑起坝,蓄足水!他怎么会知道,这大河变了模样,我的鲤鱼姑娘怎么找得着我啊!……

“好你个老莫,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句偶然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故事,可放眼河堤,并没有别人啊。大河上下依旧和蔼,一些精致的涟漪荡漾而来,于是那声音接踵而至:

“不用找了,我就是你们所说的——”

“鲤鱼姑娘!”老莫叫起来。我跟着望过去,一簇簇细浪果真攅一尾精巧的鲤鱼姑娘。想必她也是躲在水下听着我们的故事呢!我想,我爹指不定撒了什么慌,吹了什么牛——姑娘实在听不下去,这才显身。好,姑娘必得有什么精彩的故事……

实不相瞒,我伏在水里听了你爹的故事,实在精彩!当然,我也有个把小故事可以说道,你们镇子提到的李白、辛弃疾的故事我也略知一二。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让我把你老莫的瓜葛说道说道:

告诉你吧老莫,我爹老早就相中了你!可谁成想大河上一夜之间筑起坝,蓄足水,变了模样,苦了我们寻你整整二十年!挨千刀的老莫,苦了我找你整整二十年!你不记得那个元宵夜了?

那时候我踏踏实实钻在你怀里,我想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知道俺是真心的,俺爹也是指着往后能过几天踏实日子。花哨日子俺们不去想,可衣食住行总得妥帖。我爹的话你还记得吧!俺们离不开水,非得在河堤上寻处僻静宅子才好。不知道这事你办好没有!俺爹说就是看上你踏实,不然你以为俺会依你?

一股脑告诉你,寻思我的男人多了去了。你好歹念过初中,辛弃疾知道吧?他那首《青玉案》就是写给我的。所谓“一夜鱼龙舞”你以为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李白,他当年就是摔进云烟镇大河里头淹死的!你以为他真是“水中捞月”去了?

告诉你,他是找俺来了,俺爹看他大半辈子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就不许俺见他……对,俺就不跟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老实说,俺爹交待的话你办了没有?

我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莫非真如鲤鱼姑娘所言?我爹伏在河沿儿上声嘶力竭地说:

办个逑!鲤鱼姑娘啊,河边的宅子买不起啊!你是不知道,这大河两岸早先全是烂泥塘,我拉屎都不来的破地方,咱爹要是早些年给我托梦,甭说一处宅子,我随便撒泡尿留个记号,那整片地都是老子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啊,现在河边儿宅子多得是,还他妈叫什么“海景楼盘”、“滨河花园”、“丽水别墅”,可咱买不起啊,就靠咱这打鱼的手艺,拼上老命买块儿地皮,甭说住——存骨灰盒、包饺子皮儿都不够!鲤鱼姑娘,鲤鱼姑娘,……

不待话音落下,鲤鱼姑娘沉了下去,河面随之也暗下去,沉下去。恍惚之间,我感觉这条大河就像我听到的故事光怪陆离,那光滑如公司女同事的手臂一般的河面下头,究竟还藏着多少故事啊!我多想跳下去瞧瞧,跳下去!对,只管跳下去!脱光衣服,裤衩也不用穿,只管跳下去……


毫无疑问,所有酒桌上的故事都源于酒精的功效。两箱啤酒喝完,小莫的话早已经不着边际。如果对这样天花乱坠的故事心心念念,那是一个小说创作者的耻辱。我再也不对小莫的讲说抱有任何兴趣,做出任何回复。

我现在只担心会不会误了火车,我简直想赶紧逃离这场所谓的饯行。这时候我想起了这顿饭一开始的那句咒语,我粗暴地打断他:

“那你到底为什么不吃鱼!”

小莫终于安静下来,他一时有些不适应,嘴巴里重复着我的问题,他说:

“我爹死了。”

——你爹死了所以你也不吃鱼了吗?当然我只在心里嘀咕了一番。怎么说,这个结果可能暂时平息了我的咄咄逼人。但是并不能解决问题,实际上我根本不关心他家里地事情!

“那次肺炎出院之后死掉的。”小莫旁若无人地说,甚至没有让我从惊讶当中反应过来,“大病初愈,我爹突然想吃鱼了,他有了胃口,我们一家也都高兴起来。我们去逛超市,买了活蹦乱跳的罗非鱼。回到家,我爹自个拾掇,做了个红烧。谁能想到呢?

过了两天才出的问题,那时候我爹的右手已经肿得似个气球。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前天收拾鱼,让胸鳍扎的。这一次到没折腾太久,张鹤年也说了,感染了败血症,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鱼馆子的包厢里,我们两人相顾无语。酒瓶子歪倒一地,有一些还在缓慢滚动。酒醉早已散去,可我却无话可讲,这时才感到言语混乱无力,但我还是多余地说:、

“实在不好意思,早知道你不吃鱼肉,也就不约在这儿了。”

小莫自然没有搭理我,他只是自顾自地说:“我爹上山那天,我娘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来,那是三十年前一个梦,她梦见寒冬腊月,自个儿跑到云水河洗澡,一个疏忽,就有一条金色鲢鱼拱开大腿钻进肚子里来了。她似乎清楚地记起来,做完梦到第二年秋天,就生了我。”

“家里剩我妈一个,我也就回镇子上捡起鱼生意了。但是我们依旧吃鱼,依旧爱吃鱼,我不是为这个,”他抿干了杯中最后的酒,“昨天打了头孢,这两天不能碰鱼腥而已。”

吃完了漫长的一餐,小莫照旧平静地送我去车站。一路上我们无话可说,只觉得肚中酒肉翻江倒海,嗓子眼儿火辣辣。火车坐了上千里,路上不知道吐过几回。吐空了胃袋,嗓子却还是不舒坦。下火车就近找医务室,这才拿镊子取出根鱼刺。我瞅着鱼刺,心想这他娘的就是“如鲠在喉”的滋味啊!

“好歹懂了个成语,这趟云烟镇采风也不算空手而归。”出火车站的时候便想:“但这鱼我是再也不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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