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时常在夜里醒来,万籁俱寂,窗帘外是永不熄灭的路灯。彻骨的清醒,感官通透,明白一切虚妄与无趣。所以会做出许多决定,许多人事一连串删除、删除,那些徒有其表,那些虚与委蛇。之后继续睡去,月色宛转,抖落了一角黎明后,离开。
我知道终有一日会全部清空,魑魅魍魉、风花雪月、你、我、他。空空如也,空无所空。湛然常寂。
以为此生就是这样,流水浮灯。深深浅浅,滴血燃烛。稀松平常的寂静,无可言喻的欢喜,漫无目的的哀愁,零零散散,填满有生之年。
却承想,遇见了良辰。这个女孩,哄得我颠倒梦想,悲喜淋漓。又赠予我赤裸的天真,归于赤子,不疑不惧。
杨花一样的女孩,纷纷扬扬的时候,就成了故乡。
2
夏日的清晨,天高云淡,清风徐来,适合独自行走,慢慢的,轻盈的。远道而来的小猫,穿过落着黄叶的草丛,与我互道早安后,扑入沾衣的风。
这样的时刻,我遇见了良辰。她站在树下,柳丝正长。一身白裙子,裙摆深蓝与淡蓝交织,晕染成群山绵延的样子。很好看的样式,所以多看了几眼。
我站着望了一会儿,决定去同她说话。因为啊,她将长长的头发挽起来,用一根坠落的梨花枯枝,路旁观赏的那种植物,夏日会结樱桃那么大的黄绿色小果子。我看见她耳边垂悬的两颗果实,饱满而美,很是喜欢。
轻轻走到她身边,想告诉她:“你这样美。”又觉得轻佻,两三秒闭口不语。她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望向我,嫣然一笑。
我曾见过这样的面容,无数次。在林曦的画册上,每一张水墨,每一个穿着中式衣衫的孩童。感觉温暖,一时忘了说话,脑海中浮现出那本《花与童》的画册来。
“你看那朵云。”她丝毫不觉得我是个陌生人,用清澈愉快的语调与我说话。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朵微微凸起的云,边缘整齐而美丽。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偏爱这一朵,因为它并不显得特殊。可我愿意慢慢地看,等她来告诉我,这究竟有多么美好,多么弥足珍贵。
可她似乎并不偏爱这一朵,又欢喜地说:“还有这朵,你瞧,就是这一朵。”我又望了会儿,除却稍显得扁些,与刚才那朵并无什么差别。疑惑中,她又笑起来,手指摇晃如同银铃,可以发出天籁之声的铃铛。
“你瞧啊,还有那一朵呢,咯咯咯……”她越发欢乐,耳边的果实似乎就要坠落,一入土,便成了一株梨花,一片香雪海。
我有些苦恼了,因为我不知这个女孩究竟笑些什么,难道是我一头雾水的模样么?
可我刹那就开怀了。我乐意看她笑,喜欢看她明媚的样子,感觉春天这么近,这么近。
这是个喝一碗水都可以喝出满园春色的姑娘,她有一双浮望眼。
我并没有问这些云的差异。我知道它们一定有许多许多的秘密,一打开就有蝴蝶、荷花、云雀、泉水、鱼群……很多很多,全部冒出来。呼啦――呼啦――
这是多么神秘而快乐的事情呀。
3
就这么与良辰笑了半晌,她方才告诉我这一朵,那一朵,这些,那些。
她指着最初的一朵,她说:“这是水榭。”接着,她又将余下的云缓缓告诉我:“这是茅亭,这是花园,这是竹楼。”
风拂过的刹那,花也开了。就在这样清凉而温柔的时刻,我听她细细诉说,悠长悠长。她告诉我想在哪里读书,哪里垂钓,哪里打滚,哪里安睡。还告诉我想在花园种许多菊花,这样喝醉了就可以簪满双鬓。
“那里是戏台,前方是荷塘,种满了白色与粉色的荷花。这样声音涉水而来,就会有荷花的味道,而且会更清澈透亮。”她说完的时候,耳边的小果实又晃了两下。
“那里呢,我想种……”她托着下巴思索,很苦恼的样子。
“你不会想把所有喜欢的花都种上吧?”我笑她的不切实际,心里又想着:好,都种上。只要你喜欢。
“是啊。”她显得很诧异,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无法不相信她,无法不相信她的想象。瞬间觉得一切就是这样,理所应当。怎么会不是呢?怎么可能呢?
“种梨花吧。”我笑着告诉她。
“啊,对。”她用力点了一下头,对于我的建议很是满意。
就这样,我们将这些云建成了园林,落花流水之间,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烟火神仙。
这是沈三百与妻子芸一生的心愿。
忽地,风起了。这两日台风过境,树木花草,摧折许多。我与良辰站在原地,看那些云,双双无话。
风起如潮,波澜壮阔。良辰的白裙子,群山万壑呼之欲出,天地灵气汹涌澎湃。
不过刹那之间,云全部消散。就像从未来过,从未相逢。
我们终是止不住,哭了。
4
一日清晨,我从水岸经过,将摘来的花插进白釉摇铃瓶。良辰坐在茶席对面,泡一壶陈年寿眉,琥珀色的茶汤从白瓷盖碗流出。她瞧见我来,凝神望了一会儿,眸子晶亮。忽地又垂下眼睫,手腕微颤,茶汤抖了一抖。看得出来,她有话想对我说。
我继续调整着花的位置,故意地、不动声色。我等她,等她随时会说出的、让我不得不喜欢的话。
“落泉。”我听见她唤我的名字,如夜雨打芭蕉之声。
“嗯。”我应了一声,将摇铃瓶放好,偏头看她。
“我知道了自己前生的名字。”忽地,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我倒没多诧异,只略略敛了敛眉,旋即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眉娘。”她将“眉”字说得绵软悠长,如花月夜下的春江。滟滟随波千万里,皎皎空中孤月轮。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感到喜悦,坐下来,饮了一盏茶。香甜圆厚,充斥着药草香气。
“我昨夜入梦,听见有人这样唤我,却忘记自己到底应了没有。”良辰将我的杯盏斟了七分,收回时落了一滴。琥珀色的茶汤,映出花朵密密叠叠的枝叶。
“可还记得梦中人的样子?来日许会重逢。”我觉得有趣,便直直望向她,又禁不住添道:“可是故人么?”
她唇角一弯,比茶汤还要顺滑几分,顿了顿,望我良久。此刻,茶叶缓缓舒展,如同帘外的万物生灵,郁郁蓊蓊。
“不记得了?”我嗤嗤地笑,又饮了一盏。
“一个揭开我红盖头的人。”她自顾自说着,也不知她在意我听到呢,还是不在意。我只是“啊”了一声,自行取过公道杯,倒了一盏茶饮了。
房内只余风炉上的水沸声,如松涛阵阵,满室清凉。茶烟一缕一缕飘散,香甜的草药气息。良辰在对面,手指清洁白皙,轻轻握住杯沿,看杯身映出的琥珀色。
似乎她自始至终都在饮一盏茶,从未说什么话,也从未拂来一阵风,熏得人醉意漫生。如初见,一直咯咯咯地笑,却惹得我,泪水潸然。
不行。当真,有些醉了。她泡一壶茶,不动声色,而对岸的我,早已不省人事。
“眉娘。”茶雾缭绕中,我轻声唤她。本想触碰她的指尖,却迷了路径,将茶盏打翻。
呼啦――许多许多的琥珀,经过上千年的,古老的精魂。
未几,我听见良辰的声音,似云端传来,披云驾风而下,渺渺地,轻灵地应着:“嗯。”
茶汤落。又是谁,悠悠道了声:“一拜天地。”
一霎时,碧空如洗,风烟俱净。
5
如今我的姑娘,就在眼前。在落花流水的嘉兴,在园林里的草地,绿树阴浓。她抱着满怀的坠落的梨花,一个劲儿打滚。
甜美得毫无道理,快乐得毫无节制。我是这样喜欢她。每次告诉她的时候,她就趴在我背上“咯咯咯”地笑。
就在刚才,她买了一个孙悟空的糖人,又盯着打量半天,疑惑着问捏糖人的老人:“为什么脚下没有筋斗云?”老人怔了会儿,看着她执着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说:“要不我帮你捏上吧。”
“好啊。”良辰甜美地笑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筋斗云?”老人边捏,边不解地问道。
“这样它就可以飞了,十万八千里。飞了,自由了。”她撑开双手,做出飞翔的姿势,把老人逗乐了。
有了筋斗云的孙悟空,良辰很喜欢。她高高地举在空中,飞快向前跑去。今天的她穿了一条白裙子,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
风里的她,就像一座花园。她的孤独,她的丰沛。生长如蓬。
来嘉兴的途中,我在星空下读了这么一句:“本以为,只是简单地爱慕一个人。不曾想,一不小心,懂得了世上所有的事。”
她和孙悟空一起停下来,回过头看我,踩着筋斗云,自由自在。我唤了他们一声,满心喜悦地追随而去。
脚下的阳光,一路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