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地区,向东方的最远处一直前进,就会看到一条干涸的长河,河床一侧的边沿尽是浅黄细碎的沙土,而对面那一侧则铺满了整齐的方砖。然后你会看到三根长达几十米的钢管,紧紧地捆扎在一起,像是桥梁一样通向对岸;普通人是不敢从这危桥上过的,但对能够凭借翅膀或魔力飞行的超自然生物和鸟类妖精来说这毫无障碍,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地从桥上过。
走过这考验胆量与平衡能力的钢管桥梁,走过一段蓝白砖石铺就的小路,人民广场就在前面了。着装各异的各国红军战士的塑像在向来者敬礼。修建成规则的几何图形的草坪与花坛生机洋溢,铺青叠翠,群芳争妍,蜂鸣蝶舞;若是步行已久,足跖发痛,不惯久站,亦可就坐花坛边沿略作休憩。
只要当天没有阴雨,总能看见那面早已在外界声名远扬的红底金镰锤的旗帜在空中飒飒地飘扬;这是整个广场的圆心,是那被敬仰的主义外在的灵魂所在之处。多少从旧世界逃难而来的,或是桃源本地的,那些对主义怀有热切向往和崇敬的人们,为了瞻仰它而来到这里,进而进入那金红色的宫殿,成为千千万万建设者中的一员。他们不一定知道旗帜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闪亮,但他们知道,它,就是信仰,就是希望,就是“正确的道路”。
出了广场,仍是继续向东。这时有两样东西会引起人的注意。
一座名为《他日丛菊》的石雕。一位着中山装的文人与一位手执长枪的战士携手而立。文人从容自信,战士刚强坚毅。他们身后是雕成古人背影样的石碑,背后镌刻着为桃源人间的建设付出牺牲的烈士的名号,密密麻麻,却又清晰可辨;环绕着文人、战士与碑座的则是大丛染血的金菊,这也是整座雕塑仅有的有颜色的部分。做工上乘,细致入微,细节清楚,生动传神。
而在《他日丛菊》北方数十米处,便是娜杰日达·文修娃大楼,苏红宫曾经下属的工作机构之一。
现在,七位魔王之一的恩维尔·列维坦就在这里,就在这已经久违人迹的建筑底楼的台阶之下,隔着锈得发红的栅栏门,望着里面残破的景象,回忆着一些什么。
他缓步登上台阶,握住这衰锈的栅栏门一侧,手臂向同侧猛地一展,以超乎常人的力道,豁啷一声整个儿把它完全从门框上剥离并摔到地上。金属破碎的声音响了一地,震得大楼正门上蓝色的玻璃瑟瑟发抖。被栅栏门挡住的真正的大门,并没有关上,因为门锁早已损毁,滚落在地上,与灰尘和墙皮碎屑混杂在一起。
“这里的卫生人员都……哦,对。不能怪他们,他们都进不来,怎么还能打扫这里?只是……唉,才过去了几十年,这里就年久失修成了这个样子……”恩维尔叹息着环视一楼之内破败萧条的景象。的确如此,如今这儿当真是“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了。这个被废弃已久的文化机构驻地,长久以来,无人问津,像是以她命名的那位女烈士一样,埋没在了时光的漫天扬尘之中。
没有关系的,我亲爱的娜佳,我最美丽的忧伤,我永远的乡愁。你不只是“她”,你也是它,这与你命运紧密关联的建筑。“她”已逝去,但它仍存在;只要它尚未被拆毁,这里就仍有你的痕迹。
干支河边静悄悄,没有声响,就连那遥远的歌声也不曾荡漾;我已不能歌唱,心儿却照旧凄怆,八十年寒风吹彻,人们已将你遗忘……
他从同样满是灰尘的书柜上,拿起了仅有的一本书。不,这是一本笔记,里面是日记,工作记录,战地简图,还有一些其他别的什么。其中一页夹着一片被用作书签的胶片,上面的两张图像隐约是天真地微笑着的“她”,还有一片白雪皑皑的枞树林。
多年以前那个战地的冬夜。她凌乱的黑发上分明地凝结着粒粒霜花,无论他几次伸手拂去,总会在寒冷湿润的冬风中重新顽强地复原。抚摸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缓,直到彻底停下。他也早已经疲倦,只能背靠枞树干半躺着,一手拥着更加疲倦的她。她将双手交叉,分别塞进了另一只手所在的衣袖,这使她的姿态看起来像某些东方国家古代的大臣,可是少了肃穆,多了无助。他们甚至不能再起立行走,可是山地深处的战火还没有停息。热兵器与冷风雪交相嘶吼着,在他们听觉所能及的最远处;不仅风声而且枪声在极缓慢地朝着这个方向迫近着。一点一点。
在人间极东地区这个无比偏僻的角落,一整个枞树林都是那样寂寥孤寒,除了冰天雪地中报团取暖的战友,以及偶尔响起的、非自然的纷扰之声。
他看到她的脸色在逐渐变得苍白。她听见他的呼吸在逐渐减弱。他们感到对方身上可被汲取的温暖即将消耗殆尽。
最终,她的心跳呼吸还是完全停止了。世界的声息在一瞬之间突兀地消失,过去所有包含她的回忆顷刻间尽数破碎,化作那年七月七日万里晴空突然降下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漫天遍野,将他们初识的、现在早已留在旧世界变成废墟的党校永久埋葬在了冬日童话的结局。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飞奔而去追逐携她而去的死神,却怎样也追赶不上。他的耳畔传来撕心裂肺绝望的哭嚎,熟悉又陌生像是自己的声音,可他明明已经被冻结到了神经元的每一处末梢。
他眼前一黑,意识似乎断档了很长一段时间;又过去了不知多久,其间似乎是一个绵长而凄婉的梦境,在那里,他似乎整个人倒着坠入了幽深的海沟,身体像丢入酸液的轻金属片一样不断冒出细小的气泡,而身边不断有各式各样死亡的海洋生物浮上阳光照耀的海面,周围也泛起了不知是谁、什么动物的绯红的血丝。再睁开眼时,早已换了一个世界。
不会错的,那熟悉的、扎着辫子的浓密黑发,还有他亲手为她披上的、略大而显得不合身的军大衣。是的,在这里他又一次看见了她,只是她,恐怕再也看不见他。天人永隔,这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他以神的视角俯瞰着这似乎永远处于深夜的河畔,一位发色黄褐、神情沉郁的女子,邀她上了那窄小的竹筏。她顺从地跪坐在女子身后,不等他反应过来,竹筏已顺流而去,驶往黑夜的最深处。
他多想像之前追逐死神那样追上她们啊,可是却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只有视角在跟随这长河上的扁舟漂流。不,难道这也是梦?是先前遭遇死神时突如其来的关于海界的梦境之中又一重梦?还是真正的海界最深处,无底洞底的另一个世界?他已经迷惑,彻底分辨不清。拼命想要活动本应存在的四肢来确认自己的清醒,但却怎样也做不到。哦,想来我们其实一个也没有存活。为了躲避不应再有的战乱,她和我一起逃入冬日山林的深处,却仍然逃脱不了必死的命运,先我而去。这就是人的生命啊……如此短暂,又如此脆弱,只能通过固定的方式诞生,却有千百种方式将它毁灭。最常见的,莫过于在经历不确定的、不过百年的时光后,像是秃树上仅存的枯叶,被死亡的寒风吹落,化为无形的灵魂向不可探测的冥界飘去。
航行还在继续。江流九曲回环,向沿岸伸展出千万条同样曲折的水的枝桠;不可思议的地底之“月”将大江流域染上点点闪动的紫金,从他所处的位置放眼望去,正如“她”在水中润湿过又散乱地铺展开来的长发——暗的是发丝,是江面,亮的是高光,是那跃动闪烁的紫金色。
闪着耀眼紫金光泽的黄泉夜江那最长的一条支流尽头,便是传说中冥府的所在。两排黑瓦白墙的中式民居齐整而古朴,不由让人联想到东方大国江南的古镇;建筑中间的石板小道,那名为幽魔道的十里长街将码头与冥府正门联通。
“简直就像是穿越去了古代的中国……那个时常听东方人说起的,外界的红色国度……冥界……这里是冥界?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