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花至今记得和丈夫行云初见面时的情景。那段时间娘家村里一位婶儿得空就往家里去,嘀嘀咕咕也不知跟母亲说些什么。俩人喜滋滋的,还总拿眼张望着看自己,是在夸自己,又像是在笑自己,弄的自己心里毛毛的。
后来见到行云,张春花一下子想到了母亲和那位婶儿的笑,自己也笑了起来,笑的脸也红了。行云问她笑什么,她只是抿抿嘴不说话,然后把头撇向一边。这世上总是有些人生来就该在一起的,就像张春花和行云,俩人像一对金童玉女,未曾相遇时,你是少年意气的杨宗保,我是英姿飒爽的穆桂英,一旦相见,却又竟都变了万松书院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张春花心里,一直记着那个午后,伴着春日的暖阳,两人像是偶然一般相遇在一个农家小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觉之间对坐了一个下午。再回过头去想事,她已想不起那天都说了些什么,可这个男人就这样安静从容地走进了她的心房,从此她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这个男人的一丝一毫,一举一动就被月老的一根红线狠狠地和她绑在了一起。
现在,她独自一人坐在两人的房间里,听着外边小院里的对话。隔窗望去,对面的墙垣上像站了巨兽,张了巨口,从小院外伸出舌头来,在风中嘶嘶地舔舐着这小院里的美满的味道。恍惚之间,她像看到了父母盛情宴请村里那位婶儿的那一天那婶儿合不拢嘴地接过自己的八字离去的样子;像看到了双方在土桥会亲那一天,相互介绍亲朋的的样子;像看到了俩人喜结连理,村里人欢天喜地“耍女婿”的样子;像看到了......
一只麻雀在房前的屋檐下落下,不知叼了什么回来了,扑棱扑棱地朝窝里钻着。她顺着声音向那个方向望去,呵,那屋檐下竟是昨晚行云离开时的样子,他裹着一件藏蓝色的棉布工作服,手里拎着自己复原时带回来的军大衣。那大衣穿了很多年了,已经有点破破烂烂的,行云一直不舍得扔。张春花想,他总是这样,给家里的老人、兄弟、儿子买东西从来不会有丝毫不舍得,可一件早已破旧的军大衣却一直穿着。
“春花”婆婆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张春花满脸的泪珠一颗颗地从脸上滚落下去,晶莹得闪着光,整个人却楞楞地没有反应。
“春.......”婆婆又叫了一声,可不自觉地只说到一半就再也没了声音。
张春花这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看到婆婆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靠在墙上,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两只眼里冒出来的尽是些浑浊的泪。
“妈!......”一阵哭声像脱了缰的野马从房间冲到了院子里,一阵长鸣,跨过院墙,奔向院外去了。
一下的工夫,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行家本家的几家人和平时来往密切的一些邻居不知什么时候得了消息,一个一个站满了院子。几个本家的妯娌和邻居家的媳妇忙不迭地钻进了张春花的房里,可那哭声似乎更大了,女人们更像是去帮腔的。男人们则面色凝重地围着来报信的人和那公公,连珠炮一样问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不一会儿,一个原本站在院子里的媳妇得了男人们的指令,拨开人群,走进了张春花的房间。
“婶儿、春花嫂,行伯他们现在要去接行云哥回来,你们......你们去看看吧。”
“对”溺在一片悲恸之中的张春花像是听到一声惊雷,她脑子里一下闪过丈夫陈尸在一条马路上的样子。“不!不行!行云,我来接你回家!”她努力地深吸了三口气,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可婆婆,伴了旁人低声的抽泣,像是一时已经无法走出痛失爱子的阴霾了。
张春花望向婆婆,“妈,我......要跟他们去......接.......接行云回家......”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再一次陷在哭声之中。
婆婆无力地点着头,一边不知从谁手里接过一条手绢,一下子掩了面,那洁白的手绢就像一面帷幕,隔着的是止不住的泪水,隔不住的却是行云的样子。张春花一步步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走向议事的男人们那里去了。这短短的一点距离,在她的日常生活中不知每天要走多少次,可现在,每一步却又像那么遥远,跨出去的脚就像踩在一片荷叶上,那叶子下面,空空的,随着风的吹拂和水的波动荡着,荡着。
她终于走到了那群男人中间,抬眼望去,眼前灰蒙蒙的,那不争气的泪又来了,她只好使着劲儿擦干了它。公公就坐在那人群中间,两只手搭在满头的白发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脚下,知道她来了,抬头望着她,两人明明是早上才刚刚见过,可现在却像隔着崇山峻岭,看过来,竟全不是刚刚的样子。
公公坐在那里,像被抽去了筋骨,自己勉强站立着,却是失了心神,也许一阵风吹过,两人就会漏了行藏的狐精鬼怪一般,一个瘫软在地,一个瞬时灰飞。
“春花,你缓缓神”本家的三叔看了张春花一眼,确认她像是没事的样子,“我们商量,现在家里去人,把行云的尸身接回来,你爸呢,要去,我说就算了,他这身板......”说完又左右看看。
“爸!我去!”
“成!我娃是个硬朗人”三叔似乎抽泣了一下,“行云,也不枉和我娃作了一世夫妻”。
“三哥,我看......”人群中一位中年汉子叼着根烟,一直蹲在地上,“春花也别去了,行路那.......”
他叼着的烟已经移到了手上,可并不抬头,“行路......是个阎王性子......春花这一去........”手边一股蓝色的烟雾升腾着,一点一点在人们身边弥漫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去,所有人的视线先是望向那人,接着望向三叔和公公,最后望向了自己,都像等着她说点什么,或者等着她,改主意。
“爸!我去!”张春花又重复了一遍,接着便不再说话。
所有人顿了一下,像是被谁念了定身咒,
“好!起身。”三叔看看公公,像狠狠地下了个决心,其他人像还想说什么,可看看却又谁也没开口。刚才说话的汉子也已经捻灭了烟头,定定地站在那里。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已经开到了门口,低低地趴着身子。三叔安排着,自己和春花还有另一个本家兄弟一起去接行云的尸身归家,其他人在家准备其他事情。
车门打开,其他人已经先后钻了进去。可张春花看着黑洞洞的车内,却犹豫了,行云,那个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丈夫这一刻已然成了公刘山一条马路上的一具尸体,这怎么可以?还有行路,自己疼爱的胜过自己儿子的那个人轧死了自己的丈夫,他的亲哥哥。自己这一去......刚才那汉子简单的几句话在自己脑海里开始不住地盘旋起来。可行云,她的脑子里像一锅粥一样,来来回回地全是那两个男人,行云,行路,行云,行路。
“三叔”
车里的男人透过车窗,看着她,也看着她身后的行家老小们,慢慢地转过头去,
“开车吧。”
那辆车开走了,黑黑的车身趴在地上缓缓地在巷子的尽头拐了弯,消失了。张春花静静地立在原地,寒风扫过她的脸庞,她的眼前渐渐模糊了,模糊了。
山高路远(5)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2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