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鲁镇的机房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门口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插满了用旧了的网线,可以随时进去借电脑用。学计算机的人,傍午傍晚下了课,每每花四块钱,买一杯蜜雪冰城,——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杯要涨到六块,——找个好位置坐着,热热的喝了敲代码;倘肯多花两块钱,便可以买条耳机,或者数据线,听歌充电,如果出到十几块,那就能买个二手键盘,但这些顾客,多是没钱买电脑的,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自个买了电脑的,才端着自己的电脑坐一个角落里,要鼠标要键盘,慢慢地看代码。我从大一一学期起,便在学校门口的码农机房里当管理,主管说,样子太傻,怕糊弄不了会kali的,就在外面做点事罢。租电脑的同学,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把网线接好,看过电脑显示是否正常,又亲看是否能上传文件,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插错线溜号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管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机房电脑开关机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上,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管是一副凶脸孔,同学们有的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租电脑而自带键盘鼠标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带的虽然是牧马人,可是又黄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hello world”,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他微信昵称的“孔上有乙只码已在打代码”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机房,所有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昨天的代码有个buff!”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租台电脑,要条数据线。”便排出八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昨晚一定又偷人家WiFi密码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连了隔壁宿舍同学的热点看视频,被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WiFi不能算偷……窃书!……码农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0error 0warn”,什么“taskill关闭程序”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机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写过几千行代码,但终于没有运行成功,又没钱交手机费查相关错误信息;于是愈写愈难,弄到将要全删了。幸而打字很快,便替人家抄代码写注释,借别人热点刷几下新出的码农日记。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爱骂人家的代码菜鸡。坐不到几天,便要将旁边人的代码,一行行骂过。如是几次,叫他抄代码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机房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显示器上删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看过百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打代码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指针都不会用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运行环境不行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机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管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管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们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写过代码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写过代码,……我便考你一考。循环结构,怎样写的?”我想,偷人家WiFi密码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代码应该记着。将来做主管的时候,批处理建文件要用。”我暗想我和主管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管也不怎么爱写代码;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for循环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循环有两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开了WPS,想在上面打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边几个打完代码的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看自己写的超级玛丽,一人一角。孔乙己运行了几局结果页面都中途弹出,几人看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显示屏。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显示器罩住,弯腰下去说道,“好了,时间快到期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显示屏,自己摇头说,“背景音乐没预期的好!关键是酷狗也没钱买会员。”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主管正在慢慢的结账,刷新下显示屏,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熬夜打代码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云盘被删了。”主管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连着楼下宿舍的热点看了几集视频。几十G的流量,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把他的代码全删了,后来是清磁盘,清了大半夜,再逼他把云盘全删了。”“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删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重新打了。”主管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主机,也须穿上羽绒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同学,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开一台机。”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楼梯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有几层黑眼圈;穿一件破衬衫,盘着两腿,下面垫个鼠标垫;见了我,又说道,“开一台机。”主管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机子要好。”主管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WiFi密码!”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被删盘?”孔乙己低声说道,“不小心点错,点错,点错……”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管都笑了。我开了机,插了耳机线。他从衣袋里摸出四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手上拿了张光盘,原来他便用这光盘复制了的。不一会,他重新复制粘贴了代码,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主管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没把之前的代码改好。 内容仅供娱乐,并无其他想法。一九一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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