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支队伍的一个人

闺蜜IRIS在网上发来一篇文章,文章名字很有文艺范儿,叫《我曾经那么的喜欢过一个人,像昙花一现》,一看作者,刘瑜,咦,她什么时候喜欢用这么矫情的标题?不像她的风格。再仔细一读,哦,原来读过,是她的随笔集《送你一颗子弹》中的一篇文章,原标题简洁得不能再简洁:《Crush》,对嘛,这才是她。

有的作家,你是先知道他的人,再喜欢他的书,有的,则是你先读了他的书,才慢慢喜欢上这个人。有点像恋爱中,“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的区别。我喜欢囤书,看见谁推荐的、哪本书里提到的、或是名字有趣的,就囤在“心愿单”里,哪天心情大好或心情大不好,就一并购来赠予自己,当做赏赐。

《民主的细节》就属于这一种。买这本书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这个叫“刘瑜”的居然是个女的,可见我是多么孤陋寡闻。可是,“民主的细节”这几个字,这个标题,就像一根小小的红线,看不见,却牢牢地把我和她锁定在统一战线。因为光是看这本书的标题和封面,已经让我毫不犹豫地掏钱,把它抱回了家。

读《民主的细节》时非常惊艳,我常常用“惊艳”这个词来形容我与某作家初相识时那种“一见倾心”的感觉,因为实在太贴切。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才知道,刘瑜不仅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个女博士,不仅是个女博士,而且还是个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政治学女博士,因此这本书还有一个副标题,叫“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位剑桥大学政治系讲师早已闻名海内外,在《南方周末》、《新周刊》上写得一手好时评。

在我潜意识里,似乎默认像《民》这种政治时评应该是男性作家写的,不仅是因为我一惯认为男性比女性更关注政治,更关注民主、自由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更关注生活琐碎之外国计民生类的社会公共事务,而且,我似乎也更倾向于,男性比女性更容易使用他们的理性和逻辑思维,更乐于出于知识的兴趣,去观察、去比较、去写这样看似非常不文艺的文章。

当然,我没有权利为全体女性代言,只是把自己作为“全体女性”来参照。所以,当女博士刘瑜以非常聪明、非常狡黠的“讲故事”的方式,由浅入深,用非常生活化的例子和比喻,来讲述美国社会民主制度细节的放放面面时,我还真佩服她,既要抑制自己内心易于“哀其不信、怒其不争”的“女愤青”本质,还要像个小学女教师教孩子一样,苦口婆心,拿最简单、最容易懂的例子来比喻,把“民主的细节”具体到身边的地铁票价、交税多少、药品广告等生活点滴来讲述。生怕这帮毛孩子一个不高兴,就撒腿不听了,又回到原来的孩子堆里,一谈公众事务就一边倒,不经过任何思考、逻辑推理和论证,就盲目站队、指责、泼妇般怒骂。

《民主的细节》惊艳到我的,一是美国的政治制度本身,他们的制度当然不完美,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方,制度也会有漏洞,权力贵在制衡,民主的真相,似乎不是把人当做圣人,把人的道德感当做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是——人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中国人、美国人、非洲人,全世界的官员没有不爱免费吃喝、没有不见钱眼开的,而制度要做的是,是不拿人性去考验,不给他们面对诱惑、挑战自我人性高度的机会,只给他们一件合体得不能再合体的衣服,让他们在穿着紧身衣的时候,没有办法多吃一口肉,因为,多吃一口,就现形。

第二则是刘瑜这种以讲故事的方式论时政的方式,非常的生活化,非常的脚踏实地,连我这种不关心政治的人,也一看,津津有味,不忍释卷。既然是政治时评,少不了大量的数据、各种案例和事实依据,信息量很大,但是她剖析一个论点的方式,逻辑非常清晰和简单,因此能层层深入。而我更迷恋她的,是这种把情绪和主观色彩抑制到骨子里的理性,并运用它不动声色地去分析和论证,抽丝剥笋般,一丝一缕去展现理性的高贵。我第一次,深深深深地崇拜,理性这个词。第一次觉得,理性这个词,真是美丽。

因为陷入了对刘瑜的热恋,我随后又买了她的另一本随笔集,《送你一颗子弹》,这个书名则掀开了她的第二张面纱,一个顶着女博士头衔的女文青、女愤青。

如果说,《民主的细节》里,刘瑜是一个苦口婆心、一本正经、忧心戚戚的知识份子、女学者,《送你一颗子弹》里,刘瑜则是一个稍微有点神经兮兮的女学霸,这个女学霸还有一点没有褪却的青涩,“文青”的“青”。

刘瑜留学美国,教学英国,多年求学海外的她,似乎内心也有强大的寂寥,也有“面对无边无际沙漠时的惊恐”,而她,似乎也是在以写作这种方式,来对抗这种说不出的文化隔膜、焦虑和虚无。听说她以“drunkpiano”的网名隐身网络中,大写特写,很多文章像极了一个没人说话而自言自语的女人,生活稀薄,喋喋不休,神经兮兮,语言的密度非常高,尽管如此,仍不失一个女博士的学识,鸡毛蒜皮处仍闪闪发光,更不失一个女愤青和女文青的热血,总要士气高涨地去生活,即使士气低迷时,也不断为自己欢呼和摇旗呐喊,给自己打气,让自己能继续士气高涨地去热爱,去生活。

一边看她正襟危坐写那种大部头的论文式笔记,一边看她各种调侃、嘲讽、打压和自我煽动,前者让我对她肃然起敬,像敬爱一个老师一样敬爱她,后者则让我对她有了某种惺惺相惜的怜爱,因为我太能理解她那种,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某种东西的用力,尽管她生活的格度要比我高了许多,但在对抗虚无时,文字都是我们共同的通道。

有的人书写是为了成大家,有的人是为了释放表达欲,有的人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有的则是为了对抗虚无,给自己的内心熬一剂汤药。我的朋友三皮说,他写作不外乎是想安慰安慰自己,如果在安慰安慰自己的同时,还能再安慰安慰别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个人的文字有力量,有可能是他本身就足够强大,也有可能,是他一个人也在像一支队伍一样战斗,“对着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招兵买马,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克服智力和身体上的惰性,在操练自己的同时,也带动了其他几个人,一同奔跑。


像一支队伍的一个人_第1张图片



像一支队伍的一个人_第2张图片

刘瑜的很多文章在网上流传,有一天,我看到她写给女儿的一封信,为她的人生有这样的转折而高兴,又觉得,这一切本该如此。这是她的风格。

附录:《写给女儿布谷的信》

亲爱的小布谷:

今年六一儿童节,正好是你满百天的日子。

当我写下“百天”这个字眼的时候,着实被它吓了一跳——一个人竟然可以这样小,小到以天计。在过去100天里,你像个小魔术师一样,每天变出一堆糖果给爸爸妈妈吃。如果没有你,这100天,就会像它之前的100天,以及它之后的100天一样,陷入混沌的时间之流,绵绵不绝而不知所终。

就在几天前,妈妈和一个阿姨聊天,她问我:为什么你决定要孩子?我用了一个很常见也很偷懒的回答:为了让人生更完整。她反问:这岂不是很自私?用别人的生命来使你的生命更“完整”?是啊,我想她是对的。但我想不出一个不自私的生孩子的理由。

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自私吗?现代人说:“我喜欢小孩”,不自私吗?生物学家说“为了人类的繁衍”,哎呀,听上去多么神圣,但也不过是将一个人的自私替换成了一个物种甚至一群基因的自私而已。

对了,有个叫道金斯的英国老头写过一本书叫《自私的基因》,你长大了一定要找来这本书读读,你还可以找来他的其他书读读,妈妈希望你以后是个爱科学的孩子,当然妈妈也希望你在爱科学的同时,能够找到自己的方式挣脱虚无。

因为生孩子是件很“自私”的事情,所以母亲节那天,看到铺天盖地“感谢母亲”、“伟大的母爱”之类的口号时,我只觉得不安甚至难堪。我一直有个不太正确的看法:母亲对孩子的爱,不过是她为生孩子这个选择承担后果而已,谈不上什么“伟大”。

以前我不是母亲的时候不敢说这话,现在终于可以坦然说出来了。甚至,我想,应该被感谢的是孩子,是他们让父母的生命“更完整”,让他们的虚空有所寄托,让他们体验到生命层层开放的神秘与欣喜,最重要的是,让他们体验到尽情地爱——那是一种自由,不是吗?能够放下所有戒备去信马由缰地爱,那简直是最大的自由。作为母亲,我感谢你给我这种自由。

也因为生孩子是件自私的事情,我不敢对你的未来有什么“寄望”。没有几个汉语词汇比“望子成龙”更令我不安,事实上这四个字简直令我感到愤怒:有本事你自己“成龙”好了,为什么要望子成龙?如果汉语里有个成语叫“望爸成龙”或者“望妈成龙”,当父母的会不会觉得很无礼?

所以,小布谷,等你长大,如果你想当一个华尔街的银行家,那就去努力吧,但如果你仅仅想当一个面包师,那也不错。如果你想从政,只要出于恰当的理由,妈妈一定支持,但如果你只想做个动物园饲养员,那也挺好。

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你能幸运地找到自己的梦想——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人生的方向感,又恰好拥有与这个梦想相匹配的能力——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与其梦想成比例的能力。

是的,我祈祷你能“成功”,但我所理解的成功,是一个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敬畏与热情——在妈妈看来,一个每天早上起床都觉得上班是个负担的律师,并不比一个骄傲地对顾客说“看,这个发型剪得漂亮吧”的理发师更加成功。

但是,对你的“成就”无所寄望并不等于对你的品格无所寄望。妈妈希望你来到这个世界不是白来一趟,能有愿望和能力领略它波光潋滟的好,并以自己的好来成全它的更好。

妈妈相信人的本质是无穷绽放,人的尊严体现在向着真善美无尽奔跑,所以,我希望你是个有求知欲的人,大到“宇宙之外是什么”,小到“我每天拉的屎冲下马桶后去了哪里”,都可以引起你的好奇心;我希望你是个有同情心的人,对他人的痛苦——哪怕是动物的痛苦——抱有最大程度的想象力因而对任何形式的伤害抱有最大程度的戒备心;我希望你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意识到我们所拥有的自由、和平、公正就像我们拥有的房子车子一样,它们既非从天而降,也非一劳永逸,需要我们每个人去努力追求与奋力呵护;我希望你有勇气,能够在强权、暴力、诱惑、舆论甚至小圈子的温暖面前坚持说出“那个皇帝其实并没有穿什么新衣”;我希望你敏感,能够捕捉到美与不美之间势不两立的差异,能够在博物馆和音乐厅之外、生活层峦叠嶂的细节里发现艺术;作为一个女孩,我还希望你有梦想,你的青春与人生不仅仅为爱情和婚姻所定义。

这个清单已经太长了是吗?对品格的寄望也是一种苛刻是吗?好吧,与其说妈妈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不如说妈妈希望你能和妈妈相互勉励,帮助对方成为那样的人。

有一次妈妈和朋友们聊天,我说希望以后“能和自己的孩子成为好朋友”,结果受到了朋友们的集体嘲笑。他们说,这事可没什么盼头,因为你不能预测你的孩子将长成什么样,一个喜欢读托尔斯泰的妈妈可能生出一个喜欢读《兵器知识》的小孩,一个茶党妈妈可能生出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小孩,一个热爱古典音乐的妈妈可能生出一个热爱摇滚的小孩,甚至,一个什么都喜欢的妈妈可能生出一个什么都不喜欢的小孩?而就算他价值观念兴趣爱好都和你相近,他也宁愿和他的同龄人交流而不是你。所以,朋友们告诫我,还是别做梦有一天和你的孩子成为朋友啦。

好吧,妈妈不做这个梦了,我不指望你15岁那年和爸爸妈妈成立一个读书小组,或者25岁那年去非洲旅行时叫上妈妈。如果有一天你发展出一个与妈妈截然不同的自我,我希望能为你的独立而高兴。如果你宁愿跟你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胖姑娘同桌而不是妈妈交流人生,那么我会为你的人缘而高兴。如果——那简直是一定的——我们为“中国往何处去”以及“今晚该吃什么”吵得不可开交,如果——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你也像妈妈一样脾气火爆,我也希望你愤然离家出走的时候记得带上手机、钥匙和钱包。

小布谷,你看,我已经把太多注意力放在“以后”上面了,事实上对“以后”的执着常常伤害人对当下的珍视。怀孕的时候,妈妈天天盼着你能健康出生,你健康出生以后,妈妈又盼着你能尽快满月,满月之后盼百天,百天之后盼周岁?也许妈妈应该把目光从未来拉回到现在,对,现在。

现在的你,有一百个烦人的理由,你有时候因为吃不够哭,有时候又因为厌奶哭,你半夜总醒,醒了又不肯睡,你常常肠绞痛,肠绞痛刚有好转就又开始发低烧,发烧刚好又开始得湿疹?但就在筋疲力尽的妈妈开始考虑是把你卖给马戏团还是把你扔进垃圾桶时,你却靠在妈妈怀里突然憨憨地一笑,小眼睛眯眯着,小肉堆堆着,就这一笑,又足以让妈妈升起“累死算了”的豪情。

岂止你的笑,你睡着时嘴巴像小鱼一样嘬嘬嘬的样子,你咿咿呀呀时耸耸着的鼻子,你消失在层层下巴之后的脖子,你边吃奶边哭时的“哎呀哎呀”声,你可以数得出根数却被妈妈称为浓密的睫毛?都给妈妈带来那么多惊喜。

妈妈以前不知道人会抬头这事也会让人喜悦,手有五个手指头这事也会让人振奋,一个人嘴里吐出一个“哦”字也值得奔走相告——但是你牵着妈妈的手,引领妈妈穿过存在的虚空,重新发现生命的奇迹。现在,妈妈在这个奇迹的万丈光芒中呆若木鸡,妈妈唯愿你能对她始终保持耐心,无论阴晴圆缺,无论世事变迁,都不松开那只牵引她的手。

小布谷,愿你慢慢长大。

愿你有好运气,如果没有,愿你在不幸中学会慈悲。

愿你被很多人爱,如果没有,愿你在寂寞中学会宽容。

愿你一生一世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

布妈

201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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