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打电话回去,满村子的人都说我爷爷有病!
为什么呢?
爷爷得老年痴呆了,没人照顾,又因为性子好动,闲不下来,所以老是托着裤子,不是拧着打柴刀出去就是扛着把大锄头去田头里了。因为老是没有形象,又缺乏照顾与打理,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
爷爷原本是很能干的,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也扛着大枪上过朝鲜战场。
爷爷本来不是当农民的。在部队上正准备提干时,六十年代却因奶奶娘家得罪了人被扣上富农的帽子,在爱情与前途的选择上,他放弃了组织上的劝导,在阶级斗争不断的那个年代,他不得不回乡下务农,这一晃,整个青春年华就不在了,好在,在政策的感召下,最后还是落了个党员的称号。
在部队上生活了几年的他,回到家,对务农和做农活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他与奶奶一起,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干活挣公分,又悄悄地跑去和师傅学习编制篾货,慢慢地努力的操持着这个家。在辛勤努力了十多年后,他们也迎接来了最后一个女儿,看着满地的子女,咬咬牙,将最大的女儿和儿子送出去后,又才开始慢慢供余下的五个子女多少读点书,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大女儿没读成书,这也是爷爷奶奶和大女儿一生的遗憾,却也因此引得大女儿后来一生对他们的不满。
子女都渐渐长大,也都一个个成了家,这时候,两位老人也都满五十多岁了。
半个世纪的风雨飘摇,顿顿腌菜萝卜,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家里还是一贫如洗。不服输的他们还是起早贪黑,总期望着能从那些贫瘠的土地里刨出点金子出来,让子女们都过的好点。但残酷的现实是,大女儿,大儿子,二儿子都不满意,其他的子女虽然也不满,但看到家境,也就没有再多要求。直到今天,三姐弟还在抱怨父母的偏心和分配不公,这也直接造成了爷爷晚年的凄凉。
爷爷病了,三个儿子都知道,本来在商量怎么照顾老人的家庭会议上,老二却偏偏不到场,第二天早上就悄悄溜走了,直接去了广州,老大心中本来就不满,老三家里只有老三一个人打工,又有一个儿子读书(我),只能多拿出些钱给父亲看病,却又不能不出去工作,因此又留下些钱将尚在病中的父亲嘱托给奶奶照顾,狠狠心走了。
赡养的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从三四岁开始,我就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在他们的教育下,我五岁就学会了做饭,也学会了洗衣服,喂猪,打猪草……人家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是,穷人家的孩子容易学会感恩。从小,爷爷奶奶每天都在田里忙来忙去,很少有歇息的时候,农忙的话,我基本上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见。那时的我很孤独,可他们不明白,他们只知道的是,如果不辛苦做农活,那么就交不够税,也就不能保证来年的口粮。久了,我也就习惯,也就慢慢懂了他们的心酸。于是我也会很听他们的话,不骂人,不打架,也不学抽烟喝酒………
渐渐地长大,视野也渐渐的被山沟外面的世界所吸引,却也渐渐的忽略了去看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与不知什么时候就已布满的华发。再后来,我来到了成都,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还记得每次打电话回去,他们都会来安慰我,让我不要太挂念他们,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于是,我就真的没有太“挂念”他们了,除了过年与放假回家外,我几乎都很少回家,不管什么时候回去,每次回家,老远就能看到他们的笑脸,不因为其他,只是浓浓的亲情罢了。这种情况从我上高中开始,持续了好几年,再到上大学,到最后一次。。。
2013年,刚过完新年不久回到学校报到,家里打电话来说,爷爷病了,病的很严重,我请假回去了,家里的几个儿子也到场了,在大夫的精心治理下,爷爷渐渐好转起来,我们的心才慢慢“放”下来,他们之间的争吵,却慢慢尖锐起来。
慢慢的,爷爷好起来了,却也不好起来了。
爷爷能够下床后,整个人就变得不再“正常”,经常在晚上偷偷走出去,却又找不到回家的路,然后需要人漫山遍野的找回来。在身边服侍的奶奶,因为觉得太晚,也觉得没必要,在家“心安理得”的睡着,好多时候到第二天才被慢悠悠的找回来,因此在野外也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
他有时也骂不喜欢的人,去摘认为是自己家却是别人的东西,或者有时会打人(后来才知道,打的是偷自家地上东西的小偷),甚至很多时候都不记得事,也不爱干净,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就忘了拿回来,将家具也砸烂…十足成了人们眼里的“疯子”。
熟悉爷爷的人都知道,爷爷是一个极爱干净整洁的人,生平极好面子,在全公社乃至整个家族里也是公认的极有威望和面子的人。后来怎么成了这样,其实也是有根究的。
人们都说,原来那么能干的人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爷爷不懂,他也不需要懂,很多时候我们都无奈,就当是他累了吧。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假就回去看望他们,给他们买好吃的东西,看好看的东西…
即使这样,却仍旧弥补不了我心中的痛。
小时候,只要我说不舒服,爷爷奶奶会立刻带我去看医生,然后买各种各样的营养品给我。吃点好吃的也会留上好几天或者半个月给我,或直接步行送到几十里外的我的手上,还带着余温。为了哄我睡觉,满足我的好奇心,爷爷会想方设法的搜集故事讲给我听;为了给我凑生活费,爷爷会跑遍邻居家去借给我;为了给我改善伙食,爷爷会起早贪黑的编制竹篓再背着走上几十里路去卖了,再背着满满一篓的东西回家,自己却连一口水也不舍得喝……
大家都说爷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爷爷还是清醒的,只不过,他不想说罢了,他心里头明白着,谁是他最心疼的人,谁是最关心他的人,每次我回家,他都能很远就认出我,也会给我讲很多他的或者我的趣事。在一起吃饭,他总会很规矩的将碗里的饭菜吃完,也会照顾我们说多吃菜,显得很开心,却从来不想也不提其他的子女。很多时候,他就拿着家里的劳动工具去田里,家里人不让,他却偷偷的跑去说要劳作。不劳作吃什么!每次这样说我们!可是他终究是做不了什么,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还能劳动。
我明白的。
可他的子女不懂,认为他是在自找苦吃,明明不能做,还要去做,简直就是没事干!是啊,爷爷老了,也病了,当然做不了什么,可是,谁能不老!这几年,二儿子没打过一次电话给老人,也没寄过一分钱,就靠着我们家每次拿点和爷爷微薄的补助度日。
时至如今,我都很难想象,他是怎样就这样子天天在外人眼里不正常的眼神里过下去了一年多的时间。
2013年,我们在一起过了这个春节,却也是最后一个春节。
熬了一年,眼见着天气渐渐变暖,我刚回到学校报道,家里却传来了爷爷却再次倒下的消息。这一次,大家都以为爷爷还会站起来,就托奶奶在身边照顾,老二面下的儿子开车回家在床前看了一下爷爷就走了。说没问题,大家也还心安了一阵,我也默默祈祷爷爷一定会好起来,因为老人的冬天最难过,却没想到,老人在床上,没人照顾的话,每一天都很难过。奶奶一直报喜不报忧,生活也不能给爷爷打理好,医生也不敢用药,爷爷就一直勇敢的与疼痛斗争。
2014年清明收假的最后一天,走了,走的很安静,也很遗憾。
可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知道,没人在他走的时候服侍他,只是听大媳妇说爷爷去的时候一直在身边,但从旁人口里说来的,却仍有许多遗漏。
爷爷走的匆忙,也走的很伤心吧?他最疼爱的人一个也不在身边,当我急匆匆赶回去时,看到的却只是那张被定格的依旧微笑的照片和在棺材里冰冷的身体。
我一直认为我不孝,顶着个大学生的身份,却连自己最疼爱的人也没能带给他一点安乐,没有真正陪他去大城市玩,也没有真正意义上侍奉他的生活,却得到了他最真挚的爱。
此刻,我想我能明白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真正含义了吧。
爷爷,我真的好想你!在另一个世界,请您安享没来得及享受的时光。
暮色降临,在落日斜晖处,你是否依旧在那里挥手?
我,依然爱着你!
2014年4月7日(9点05分)
公元二零一四年三月初八
农历甲午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