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西洋系列】四月十二

宋建武四年(夏肇武六年,西元1350年),四月十二。凉州城外。

往日的原野田垄尽被旌旗兵马所覆。城头的宋将虽然强作镇定,但已是汗流浃背。他带了几个人在城头巡视着。检查攻守战具。才从城头下来,便回身吩咐一个青年将领:“季材,带人守好四门。配合李虞候肃查奸细。”

“遵命。”

“纪尧夫!”“末将在!”

“带路去粮库。”“遵命!”

宋军两北三百年无事,早日谍知西夏大举来犯,两府未作真,只使边将做寻常探验。因此夏兵骤至,凉州一应防务,颇有措手不及之感。赵廷彦也只好尽力回忆在讲武学堂学到的东西,照本宣科。战具、肃内、粮草、水源、外援等等,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他来做下去。

“赵帅!”“大帅!”这却是粮库到了,一队官兵出来迎接。赵廷彦打起精神仔细看了,心中有了底。出了粮库便让亲兵再去兰州告警和求援。

“务必明言贼军声势!”赵廷彦切切嘱咐。

“卑下明白,定不辱命。”言罢,便和几个同伴分别上马,穿街过巷,自南门出城而去。赵廷彦在城头将他们目送出地平线,心道:但愿来得及。念及此处,又扫了一眼城西外的旌旗,木然回府去了。

凉州城此时已被三面围住。西夏大军前锋,六万余众,分别驻扎在城北、城东、城西。前锋军首领正是西夏东京(高昌)留守李克桢。

大帐被拉开,进来的是李克桢之弟李克榇。

“哥……”

“滚出去。”李克桢头也不抬,继续写着什么。李克榇缩了缩脖子,只好退到帐外,让亲兵通报了,再入帐中。

“元帅。”

“嗯。”

“贾巴拉伊尔将军来了使者。火炮已经就位了。”李克榇顿了顿。

这贾巴拉伊尔,夏名纪爱勇。本是伊斯法罕的小贵族,因为屡立军功,受到前南京留守李克枞的赏识,保举出任高级军官,一路升到了嘉宁都总官司都总管的高位。李克枞还试图替他谋求赐姓赵的殊荣,只是未能成事。李克榇兄弟二人则瞧不上南京道的武将,因此常呼其本名以示轻蔑。

“说。”

“安息人希望能尽快开战。”

“让他们等着。”吩咐完李克榇,李克桢也不搭理他,等他出帐之后,才吩咐中军将索里不哥入帐。

索里不哥出身北庭都总官司,是顺服教化数百年的撒里台部节度使哈里赤的长子,十分得李克桢信重。这次若能立下功劳,李克桢便打算保举他出任北庭都总官司都总管。

“将这个送到宋军主帅手里。”李克桢将写好的书信折好,交给索里不哥。“告诉阔里牙和马赫德,午时开始进攻。”

“遵令。”索里不哥双手接下书信,才抬起右膝,躬身退出帐外。

这阔里牙是翔庆都总管司都总管,夏名陶季先。本是陶里寺(大不里士)人士,其父镇压宗教起义有功,升任翔庆都总官司都总管,阔里牙随即迁居翔庆。五年前,凭军功接手翔庆都总管司,被赞为“父子都督”,一时传为佳话。

那马赫德是乾佑都总官司副都总管。夏名佘安邦。本是奢州(设拉子)人,随父常年在南京道从军。去年方以军功升任乾佑都总官司副都总管。这次出征本以李定肇为首,会其得疫,养于东京,暂以马赫德为首。

阔里牙在城东耐心的等待命令,刚才城南门驰出的数骑,并没能引起翔庆都总管司(旧称监军司)兵马的关注。阔里牙接报之后,只是残忍的笑了笑。便吩咐属下继续保持对东城的封锁,步军入帐,马军下马警戒。中军的命令一到,他便吩咐诸军轮流用饭饮水,给马匹具装,士兵们检查弓箭刀枪。而即便如此,整个翔庆都总管司大营里,依然显得安静。未见任何喧哗与混乱,饮水与具装、行走的声音在凉州城头也听不到。

“拥十万兵,当如是。”守在东城头的左统看着对面敌营说道。

“也只有三万余而已。”在左统身边的一个老兵说道。

“老万却是见过世面的。”周围的士兵似乎想减轻一下心理压力,纷纷附和那个老兵。

“那是自然。爷爷在岚川……”

“万跃亮!”一名青年军官喝道,“不想吃军棍就闭嘴。”说完看了看刚才出声的几个士兵,“都各归本位,打起精神来。赢了这仗再罗唣!”

万跃亮和几个士兵,被军官一喝,各自老实。倒是左统颇有些自嘲的看了看城外,小声道:“赢了这仗……”然后摇了摇头。

虽然天气不算热,但要是着甲站在那里,还真不是轻快事。马赫德得到中军的命令之后,嘴角只是抽动一下。然后便和副将、统制官(秩同刺史,五品)商定兵马安排。副将却是丽康郡(法尔斯)人士,听说自己的麾下要打后卫,提出了几条不同意见。统制官们也各自争取前锋的位置。最终那名副将也没能得到前锋的任务,但是作为补偿,乾佑都总管司的掠获可以分他一成。这也是乾佑都总管司都总管李定肇没有来的缘故。平时李定肇在,大家自然让他三分,如今么,还是各凭本事好了。

尽管翔庆、乾佑两个都总管司的部队都得到了命令。但是驻在中军的嘉宁都总管司都总管贾巴拉伊尔却仍在等待。东京留守李克桢,并没有要提前通知他的意思。贾巴拉伊尔对此也心知肚明。前任南京留守李克枞和李克桢素有嫌怨,如今李克枞已在中京(八剌沙衮)荣养。他这个当年李克枞的心腹爱将,自然不被李克桢待见。好在贾巴拉伊尔对此有准备,他打定主意,谨慎行事。不给李克桢留把柄。熬过这次大战,捞些功劳回去即可。决不争功逞强。

而当李克桢亲自驰入他大营时,贾巴拉伊尔还是着甲等候。


“不必多礼。”李克桢下马后,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贾巴拉伊尔,径自前往大帐。

“不知元帅有何吩咐。”

“久闻将军治军有方,特来一晤。”李克桢笑了笑,“午时就要开始进攻了,将军可以击鼓举将,安排兵马了。”

“半个时辰?”

“将军,这是军令。”

“末将遵令。”

紧接着就是西夏中军的击鼓声响了起来。随后是翔庆军和乾佑军。

凉州城内。

“东翁。”一个幕僚小心的提醒着,“夏人开始聚兵了。”

“嗯。”赵廷彦点了点头,“让神卫营准备火炮。掷弹队也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都是军中健士。”

“走吧。”赵廷彦将那封信放到桌上,“去和士兵们在一起。汝等将这信件抄了,派人射入敌营中。”

“遵命。却如何回复夏使?”

“我赵廷彦与满城兵将,”赵廷彦厌恶的看了那书信一眼,“维死而止。”



“……今遣吾等将兵五十万,会猎中国……”赵廷彦在角楼看向城外时,脑海中浮现出那笺纸上的内容。

五十万,哼。赵廷彦不屑的想到,终是胡吹大气而已。

城头上的士兵见到赵廷彦再次来到,纷纷要行礼,却被赵廷彦劝止。有些老兵,他还能叫上来名字,比如万跃亮。

看着城外的敌兵,的确不是西夏河西都总管司的人马。料来城西也是相若。

“……今所遣兵马,尽非吾国人,城北是安息,东西是贵霜、大食。设使安息死,正可减嘉宁、楚海郡贼;贵霜死,减翔庆、唐郡贼;大食死,减河间郡、乾佑贼。卿若杀之,无所不利……”

这段文字赵廷彦自是熟悉。知道这是北魏帝的文章,心里笑李克桢茫然不文,乱抄文章【1】。只是这些胡人倒是有些精锐的样子,想必是一场苦战了。

“……如降则如旧领,如遁则保性命。午时之前,绝不失信……”李克桢在信中提出了降顺的条件。

赵廷彦仔细看了看日头,渐渐高了起来。时候不早了,那么就来吧。终究是要靠枪炮说话!

李克桢已经驱马到了西夏的炮兵阵地,贾巴拉伊尔也跟随身侧,另一侧则是李克桢的心腹,河西都总管司都总管贺兰牧雪。载于炮车之上的铜炮反光并不亮丽,它们因为经常使用的缘故,炮身都有些发暗。远处信使匆匆驰来,从三列近二百门火炮前掠过,翻身下马,恭敬的向李克桢禀报赵廷彦的回复。

听完信使的回报,李克桢笑着点了点头,“终究还是要靠枪炮说话。”

“开炮!”

“开炮!”传令兵一个个的派了出去。从城北到城西渐次想起了火炮声。

轰轰轰……

“赵帅,还请移驾中台。”几个亲兵死命护住赵廷彦。赵廷彦却是没听清,但大致明白了。只是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快!开炮还击。”

“还击!”

翔庆军的阔里牙掏了掏耳朵,侧脸问牙将道:“几轮了?”

“五轮。”

“好。吩咐兄弟们用饭。给我卯足了力气。”阔里牙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指着凉州城道,“早些进去发财!”

乾佑军的马赫德的则显得比较急躁,见到凉州外墙有几处已经崩坏,便命令乾佑军整队,准备随时冲锋。而他,则在作着战前的动员。

“勇士们!你们踏过十字军、山中叛匪、巴格达的近卫军以及其他军队的尸体。你们的勇敢、善战、对真主虔诚,让整个两河、沙漠、小亚细亚颤抖!今天,到了这个矮小的,脆弱的城池面前。你们,要征服她,要占有她!她属于勇士,属于最勇敢,最善战的乾佑军!十万大军,只有你们这些表现最好的被选来东征,你们见识过异教徒的东征,他们做过什么?不值一提!和你们即将取得的比起来,不值一提!相信我,你们的荣耀和财富,就在眼前,只要你们像以前一样勇敢!这些东西,”他说着,从胸前取下两枚金灿灿的勋章,大喊道,“唾手可得!”

砰——哗啦—哗啦啦——

乾佑军的军兵尚未来得及呼应主帅的鼓舞,凉州城西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那里的外墙塌成了石坡。整个乾佑军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逐渐流畅的运动起来,像波涛,像狂风猛扑过去。

凉州城三面接敌,陷入苦战。

“把炮车推进。”

“遵令。”

“元帅,前面还有我们的士兵。”贾巴拉伊尔猜到了李克桢的意思,连忙劝谏道。

“将军,”李克桢和蔼的笑道:“是你的士兵。”转身看了贺兰牧雪一眼。后者立刻催促起炮队来。

等到炮队再次就位,城头上的宋军炮兵也发现了危险,朝西夏炮兵发射起来。李克桢面对伤亡不为所动,只是命令贺兰牧雪道,“准备好你的士兵。”

“遵令。”贺兰牧雪连忙引马离开。

李克桢看了看城北的战况。也不理贾巴拉伊尔的愤怒和怨恨,侧头向中军官点了点头。

“开炮!”

“开炮!”

轰轰轰的声音,再次从城北到城西响了起来。

厮杀声却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热烈起来,仿佛被炮声引燃了最后的火药,即将完全爆发出来。之后则将归于平静。

夕阳渐没,孤鸦哀鸣。

此时火炮已经撤出战场,厮杀声也不再高亢。

“将军,可以入城了。”李克桢笑着看了贾巴拉伊尔一眼。

“遵命。”贾巴拉伊尔只是应了声,就调转马头离开。

肇武六年,四月十二。西夏东征先锋官,东京留守李克桢克凉州。


【1】文字出于北魏孝文帝将兵攻盱眙时(西元451年),写给守将臧质的劝降书。但孝文帝攻盱眙三旬不克,累伤兵马逾万人。终烧攻具解围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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