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纪新：匡文留《满族辞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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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辞典》序

关纪新

我们这一时代不同民族的根性文学，在其发展道路上——假若可以冒用一对热核工程的概念——往往呈现出两种态势：一是聚变，一是裂变。所谓聚变，是指各个民族间文学通过交融，不断产生着越来越多的文化共性；而裂变，则是指业已产生了文化共性的民族文学，却又在各自运动中，随时随处再度生发出明确带有本民族特质的回归。正是交流互动的多民族文学成长，孕育了这种聚变和裂变交相杂陈的可能性与合理性。

眼前的这部诗集《满族辞典》，作为个案，或许可以供我阐发一点议论。

诗集作者匡文留，是位资深的、满族出身的女诗人。我与她相识，也有近三十年了。她驰名诗坛很早，先前多以情诗书写见长，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诗歌的笔触愈益扩宽，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地坚守着自己的一方诗园，做深度耕耘，向未间断。

文留出版过近二十部的诗歌集，得过不少各个级别的奖励。作为满族诗人，她也有获得“中国满族文学奖”的荣誉。记得“中国满族文学奖”的评委、《满族文学》杂志原主编路地先生，便很是赞赏文留的诗力，认为她的情诗虽然没有贴上“满族”的标签，内里却凸显着满族女性情感世界的独特质地。

我从事满族的文化及文学研究，时日已属不短。有趣的是，世间某些人看待这个民族及其文化、文学，始终有些如影随形般的狐疑态度。似乎因为满族几百年间与中原汉民族有着较多的交流，便不再存有自我个性。更有甚者，偶尔地还会有把满族现实文化的学术探究，归结为“伪命题”的声音飘将过来。

我无意于再去启动关于该当如何科学评价满族历史与现实的辩论；只想告诉朋友们一个身边不争的事实，满族文化以及文学，有这多元文化风生水起时代的呼唤，已然复苏而成相当可观的态势。

诗集《满族辞典》之问世，是又一例明证。诗人匡文留以前较少秉笔直书自己民族的题材，答案在此亦获揭晓：那是一种“蓄势待发”，或曰“厚积薄发”。

三十多年前，有位叫作边玲玲的满族女作家，写过一篇在我国当代民族文学发展史上颇有名气的短篇小说——《德布达理》。小说结尾的一句话是：“有这个民族在，会没有他们的歌吗？”

满民族的文化命运正在得到越来越充分的理解。这个曾经诞生过纳兰性德、曹雪芹、费莫文康、西林太清、穆儒丐、老舍、端木蕻良、王度庐等等文学大师圣手的民族，尽管历经这样那样的跌宕坎坷，心火并未熄灭，文脉远未中断……在当代满族文坛上，正齐刷刷地站起来数以千计的优秀传承者。匡文留即为一员。

来听听女诗人的歌吟罢：

——积雪凝固成白岩／白岩流荡为积雪／这是来自地心的喷薄／和来自穹隆的炽热／长白山    奇峻的主峰白头山啊／君临于天池之上    在这无与伦比的／凝固且流荡着的火焰之上（《肃慎》）

——我就是种子    是雨雪    是小草／是爱着恋着唤着疼着你的马蹄啊／挽起浪迹沧桑的长风／任高筒靴和皮酒壶成为指南针／向北    向北    向北／翻越九十九座峰岭／蹚过九十九条江河（《女真》）

——白色是忠贞    蓝色是勇猛／黄色就是我们脚踏的大地／鲜红鲜红    是火焰是热血是／一往无前的滚滚铁流／最初的四部牛录    四色猎猎的旗帜／也交响出    也呼啸出／八旗    精髓的序言（《牛录》）

——捻缕缕夜色流为灯芯／一砚浓墨总泛闪着点点猩红／都说是批阅十载    增删五次／谁知一块千古奇石    一斫一凿／骨血融于骨血／大起大落鲜活了／四大家族的爱恨情仇／形神毕肖雕塑出    一个时代与民族的／血与火的撞击（《曹雪芹·<红楼梦>》）

我们生存在当代社会中间的每个人，都被一重又一重人文坐标所框约。这其中有一重坐标，即是“民族”。在中华与世界多民族坐标还不曾最终退出历史画面之前，我们将会极其自然地去邂逅各式各类民族成员对自我族群纷繁复杂的情感表达。这些表达，无乃人类的父精母血在宣示，无乃不同的生命密码在倾诉！

我们，不该去做历史的虚无主义者。

文留将自己这部献给母亲民族的诗集，命名作《满族辞典》，是很有意味的。她调动了一副诗人的慧眼，将回望民族既往大千事物的所思所感记录下来，告慰先民，启示来者。

“横看成岭侧成峰”，我感觉，如果让一百位满族歌手皆以“满族辞典”为题，来讴歌省视自身民族的古往今来，您必定会领略到更加的缤纷，与更加的绚丽。

很愿意把这部诗集，推荐给我的满族同胞，推荐给我的各族朋友。

拉杂数言，权以为序。

                                                         关纪新

                                                             2017年5月18日于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