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相不相称本是别人自己的事,就像鞋子合不合脚,自己知道就好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是婚姻这东西向来是公众热衷的话题。街道大妈们有事没事聚在一起便开始扒隔壁老李家闺女嫁给了个穷小子,老孙家的大儿子娶了个富婆,诸如此类,没完没了。总之婚姻本身就是个自带话题热点的网红,你再来点花边,肯定上热搜。
地球公民认可度最高的婚姻模式叫做门当户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尤其已为人父母者,对此深为赞赏。年轻人找对象不考虑太多,对上眼了便认准此人,非他不嫁或非她不娶,而作为父母的老姜们总在后边把着关,门第是极为重要的一关。小说里常常以冲破门第的婚姻爱情来体现主人公的勇气和对爱情的坚贞,比如屠格涅夫《前夜》女主人公叶琳娜与英沙罗夫的爱情,朝鲜《春香传》中两班翰林之子李梦龙与退妓之女春香的爱情都是如此。但是一旦冲破门当户对这一铁律,大抵都是不相称地婚姻,都会遭非议。比如在今天,春香结婚那天娱乐新闻头条标题是:王八看绿豆,妓二代嫁官二代;叶琳娜和英沙罗夫的事就更热闹了,娱乐新闻周刊直接发了一整辑特刊,探讨:豪门之女携外籍流浪汉私奔,谁之罪?
当然,除了门户之见外,年龄上的不相称也是人们热衷的话题。虽说现在年轻人常说:“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但是真碰上了,就是问题了,比如有谁找个跟爷爷差不多年纪的带回家,那他该叫你爸什么?父亲呢还是老弟?
在艺术作品中,婚姻的年龄差都是刻意为之,带有深意的。
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有幅名画,叫Неравный брак,翻译过来就是《不相称的婚姻》。此画是普基廖夫的名作,画于1865年。画中新娘正是二八年华,双眼浮肿,颔首自怜,左手蜡烛低放,右手有气无力地抬着。猥琐至极的神父正给新娘戴上戒指,他半边的面部轮廓均在黑暗之中。教皇对面的新郎则正襟抬头,手持蜡烛,头发秃成了大西洋,仅剩几根稀疏的白发,眼皮松懈,眼睑塌落,眼神斜视在神父要给新娘戴的戒指上,目测已过古稀之年。这幅画的布面尺寸在173×136cm,画中人物几乎与真人一般大小,亲眼目睹,给人以深深地震撼。这种婚姻自然谈不上什么幸福感。
大家肯定非常关心这个故事后来如何了。
普基廖夫自然没有画连环画小人书告诉大家结局如何。不过艺术是相通的,尤其视觉和文字艺术尤是。契诃夫的作品一直是画家们取之不竭的灵感来源,契诃夫本人也从画里找一些灵感。所以我猜测,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脖子上的安娜》(Анна на шее)和《不相称地婚姻》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小说情节之中有一个线索可以解释这一秘密:小说之中,安娜有两个贫穷的弟弟,其实他们两在作品中的动作和语言都是一致的,那么一个弟弟和两个弟弟没什么区别,那为什么契诃夫非要设置成安娜有两个弟弟呢?后来,我认真看了《不相称的婚姻》这幅画,发现新娘背后站着两个面容严峻的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与新郎身后那群猥琐老头们截然不同,他们是新娘的娘家人。所以我觉得《脖子上的安娜》是对《不相称的婚姻》的续写。而这篇创作于1895年的短篇小说第一句话就是:在教堂里举行完婚礼……
可能是为了避嫌,契诃夫笔下的男主人公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的年龄被稍减了些52岁,容貌也做了些改变,他中等身材,相当胖,大腹便便,脸上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这点像),嘴上却不留胡子,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轮廓分明的下巴,看上去像脚后跟。
老头是个利益熏心的人,他的婚姻和安娜一样都带和目的,安娜嫁给他为钱,老头娶她,为利,为勋章,为官阶。他每次吃饭时说的一句话:“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吓得安娜连饭都吃不下。安娜为钱嫁给不爱她的老头,老头却抠搜得很,有次经过小卖部,安娜想买甜食,无奈兜里没钱,又不好意思向丈夫要。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想买梨,但得知要25戈比后,便买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人喝下,直到眼里冒出泪水……他从不给安娜钱,只送首饰,却时不时打开首饰盒检查东西是否完好。安娜感觉自己比没嫁前更穷了。岳父前来打秋风,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给了五十卢布,却教训了他一堆,而且不戒酒不再给了。
人压抑久了,突然放开闸门,那是很可怕的。就像欧洲中世纪,千年压抑被放开,艺术作品之中到处充斥着裸体,色情洋溢的描绘,美其名曰解放。安娜的堕落正源于此,之前的贫穷和丈夫的抠嗖让她捉襟见肘,很是可怜。自从丈夫给她做了一件舞衣,进入上流社会的舞会,安娜认识到自己的美,这种美可以换取无拘无束的花钱,可以享受这些军官们对她的献媚。她的虚荣心被激发起来了,然后变成了艳名远播的交际花。
而此举正合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之意,为此他得到了圣安娜勋章,那块挂在脖子上的安娜,他还要四等弗拉基米尔勋章:“现在,我只盼望小弗拉基米尔出世了,恳请大人做他的教父。”老头说话得体又大胆,鲜廉寡耻。此刻,对于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来说,安娜总算“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安娜成了交际花,他原来挂念着的父亲和两个弟弟也被她抛之脑后了。每当看见安娜的马车出来兜风时候,父亲总是相对女儿喊一声,说点什么,可是两个弟弟总是拦着说:
“不要这样,爸爸……别嚷,爸爸!……”
小说开始,安娜和丈夫乘火车时,他父亲穿着礼服,已经喝醉,举着酒杯喊着,眼里满是泪水。两个弟弟也这样拦着:
“爸爸,行了……,爸爸,不要这样……”
两次都是劝阻爸爸不要去追姐姐,言语简单,前后一对比,表现出两个弟弟的无奈,由对姐姐的眷恋,变为对姐姐的失望!
这便是这场不相称的婚姻的一种结局。
契诃夫式的结局。
以利益交换为基础的婚姻大抵结局都是悲剧的。
婚姻是不能没有爱情的,
不然,用什么来度这漫漫余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