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

老外_第1张图片
影棚,北京

人对自己不那么熟悉的东西,总会附加上很多自以为的假设。这是一种思维的惰性,但也是一个很“有效率”的选择。

比如说,“老外”这个词,在中国就经历了很多不同的时代——每个时代里,语义都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

六七十年代,这个词也许跟“保护动物”“罕见”“资本主义”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到了八九十年代,就变成了人傻钱多、高人一等;再到现在,似乎又有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我们不可否认,这些标签里,总有一些部分是符合了某些特性的;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乌托邦之所以是乌托邦,恰恰是因为它不曾存于世上。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建成了理想国,或许那才是福山所谓历史的终点吧。

但是不可否认,在中国的外国人,现在比以前多多了——广州甚至都有了黑叔叔自己的社区,还有了专门给黑人拍肖像的摄影师。

去年有篇文章很好玩,说北京的老外和上海的老外,就像北京人和上海人一样互相看不起——其实对于有基本修养的人来说,北京人和上海人互相看不起,也只存在于上一个时代的遗留里了。我接触过的北京老外和上海老外,与其说是互相看不起,更多地其实也只不过是对他们心目里两种不同标签的选择罢了,一如中国人对老外贴的标签。

然后就突然想起了一些,和在中国的外国人打交道的故事。

信笔由缰,不成文章。



1. 外交官

如果说东亚是个怪物屋,那么朝鲜无疑是怪物屋里的一只最张牙舞爪的怪物。有事无事的二踢脚,独特的政治生态和神秘的社会现状,让人对这个国度充满了遐想和猜测,也一定充满着误会和偏见。我们甚至很难相信,朝核六方会谈里显得最瘦弱的朝韩双方,如果放到世界上的二百多个国家里,都已经是军事上的筋肉怪男。

在我原本的偏见里,朝鲜的外交官,一定是冷峻如机器的螺丝钉,背负使命的特工,和金家忠实的传声筒。

以前蹲过一段时间柜台,服务的网点就在使馆区附近。从事服务业,观察我的客人是机械劳动以外让我保持脑子转动的方法之一。

有一天下午,一个黝黑的中年人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地进来,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跟我们的大堂经理说想开张储蓄卡。他穿着有点过于宽松的西装,一件质地很普通,且毫无剪裁可言的白衬衫,西装领口和衬衫之间毫无贴合,西装袖口也远远长过了衬衫的袖口,系着一条设计还不如七匹狼的皮带,穿着一双从款式到状态都极为陈旧的皮鞋——彰显着这一定是一个家境普通甚至有点拮据的男人,或许有的人还会猜测他来自北方的某个县城。

北京是一个极为兼收并蓄的地方,在这里你能见到说着各种口音普通话的人——对我的同事来说,也许这位客户的普通话说得会比我的福建老乡们还稍微好点,所以也就让他填了个表,等着叫号。

柜员当久了,虽然该有的礼数会有——但是诚意和善意,多少是会打一点折扣的。在银行工作过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柜员里最容易被欺负的,往往是那群对客户最好的——如果你想保护自己,很多时候对客户除了职业性的礼仪之外真的不能有太多感情。

“申请表,身份证都麻烦给我一下,右下角签个名,打钩的地方您都填一下”

一双干瘦的手用极为规矩的方式把表递了进来——后来我想,如果用古龙的说法,“这是一双稳定而干燥的手,一双可以杀人的手”

“先生,您的身份证。”

“不好意思,我没有身份证。”

“没身份证开不了卡的,我们大堂的同事有跟您说过要带了有效的身份证件才可以开卡的吧?”

“哦哦,好的,我有护照,可以用吗?”

“中国居民必须用二代身份证或者临时身份证才可以开卡,丢了的话先去公安局补办一张临时的身份证吧。前头就是派出所,可以跟他们咨询一下临时身份证的手续。”

“喔,我不是中国居民的”,他双手又用几乎相同的、似乎计算过一样精确的姿势,递进了他的护照。

恩?朝鲜护照?

我笑不出来了,连礼仪性的笑都笑不出来了。

众所周知,联合国和美国财政部海外资产控制办公室的制裁名单里,朝鲜都有着长长的一串名字。这些名字,对我们这些一线基层员工来说,就等于麻烦。我几乎可以预想到这笔业务被叫停的场景——但是如果因此导致了客户投诉,似乎也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供职的是一家对服务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的银行——虽然由于很多其他原因服务还是显得不好。

“您好,这里有一份给外国人的申请表,得麻烦您填一下,另外使用护照办理开卡业务的流程会稍长一些,非常感谢您的理解。”

整个流程意外地很顺利——看起来这大概是个新的外交官吧,他的运气也不错,完全没有碰上制裁名单库里的名字,卡很顺利地开了出来。

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没有任何要提示他开卡以外的附赠免费业务的意思。在这家银行,外国人用网银或者做投资,总归是极为不便的。

洋大人在中国,有时候也并不是只占得到便宜不吃亏的。

临走了,他用局促而有些紧张的语气说,非常感谢你,再见。

“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慢走,再见。”

然后我几乎听到整个柜台里的同僚们都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不久之后这个人是不是会消失在某一次暗战里,或者出现在某一份长长的制裁名单里,又或者在附近有着朝鲜使馆背景的金刚山烤肉店里喝起小酒。

但至少此刻,他都只是一个客户,一个初来中国而显得有点局促的中年人,对吗。



交大徐汇校区,上海


2. 老法师

如果说北京的外国人,相对比较密集地分布在使馆区、景点和夜店——上海的外国人,几乎可以说是真正融入了这座城市的。在陆家嘴,在交大,在租界——甚至是在张江。

星光是整个包邮帝国——也可能是全国,最成规模的摄影器材城。

在我到上海之前,我是绝不相信老外对一座城市的渗透可以如此彻底的,尽管我早已知道虹口简直可以算是日本的一片飞地。北京的老外们会在三源里菜市场熟练地用中文跟菜贩子砍价——但三源里终究是一个farmers' market多于一个菜市场。

但是这些外国的老法师们对本土摄影文化融入之彻底,甚至会让我怀疑老法师们是不是其实应该坚持好他们的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和制度自信。

第一次到星光的时候,还会惊讶于“哇你看老外居然还会来星光诶”;现在再去,一句Excuse me,然后赶紧让这几个挡路的挪个口子出来——闵师傅的店快关门了,我急着修东西呢。

外国老法师们大约是不能理解那一声意蕴绵长的“德味”到底有多少种写法的,但是这毫不妨碍他们拿着索尼最新款的a9无反相机爱不释手;不妨碍他们艳羡地看向可乐标门庭冷落的柜台;也不妨碍他们背着乐摄宝勇闯天涯——而且这类老外身边很稀罕地没见到哪怕一个牛皮糖一样的上海滩名媛们。

但是,有一点,他们与星光老法师倒是真的截然不同的——我从没见过来星光的洋法师拿着老法师们视若珍宝的旁轴七剑或者新锐们爱不释手的奥林巴斯μ2傻瓜机。

法,总归是法的——神秘力量不是东方的专属。

但是大约东方玄幻小说和西方玄幻小说,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吧。

拍照,又总归是个寂寞的事情。

烟能陪你拍照,女人可能稍微难一些——除非你在拍女人。



Vinyard餐馆,北京


3. 教授

我在国内修用来冲抵留学课程的学分的时候,有一个叫 Eric Fang 的教授,教 marketing 。

后来在美国,我终归还是又选修了他的 Global Marketing 课程的。

Eric所代表的这批第一代移民,身上有着近乎完美的清教徒精神。在中国,他们是美籍华人,是海外侨胞,是游走在中国社会内外的外国人;在美国,他们是新移民、亚裔、也是美国人眼中的中国人。

Eric几乎符合了美国人对亚裔的各种刻板印象——文质彬彬、聪明能干、吃苦耐劳,四十来岁已经拿下了Tenure,为了扩展生源来因应公立校日趋紧张的财政状况而不断地奔波在太平洋的两岸。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似乎对工作有一些奇怪的偏执而显得不够重视家庭,这在美国不那么政治正确。

在厦大的两周,Eric是极为繁忙的,除了繁重的会议和应酬,他还给phd candidate们开了一个seminar,然后给我们这群要刷学时的小硕们开了一门课。

到了我做pre的时候,已经是他课程的尾声了。

大概是终于可以有片刻的安宁,也可能是因为第二十六瓶雀巢速溶已经再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经——剩下的只有咖啡因效用过去后更深的疲惫。

在我pre的过程里,Eric翘起了脚,然后听着听着,打起了盹。

“Hey guys, and Eric, that's pretty much about my presentation, and thank you all. ”

他似乎突然一下振作起了精神

“ OK Phil, I really appreciate your presentation, you did a good job. And I'm kind of curious that where did you learn your British accent? ”

可以,这个台阶给得很中式。

就坡下驴,这确实是极为聪明、而且极为中式的沟通智慧,不是么。

但Eric终归是个美国人啊。



于是有时候在想,人,哪里是“老外”二字,所能定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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