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印度工作5年，见证工厂停摆、损失上百万的现状

出品 《风眼》深度报道组 凤凰网科技 凤凰新闻客户端
作者 李婷 编辑 于浩 微信编辑 杨倩

短短半年，胡一鸣在印度两次见证历史。一次关于疫情，OPPO、传音、富士康等公司的印度工厂停摆，至今仍未完全恢复产能；一次因中印边境冲突升级，印度海关扣押中国货物，59款App在印度被下架，微信的语音／视频功能也被部分禁止使用。 胡一鸣5年前被公司外派印度建厂，生产手机零配件。他没想到工厂在业务上升期，瞬间跌入谷底，如今小半年无大订单，每月还倒贴上百万元。公司给他的待遇没变，工资照发、福利照给，但各种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让原本就简单孤独的生活，变得难熬。 以下为胡一鸣自述： 我在2015年被公司外派到印度建厂，主要生产手机零配件，此前做耳机，现在主要生产手机嵌入式摄像头。我们来印度建厂，一是看到印度市场大，二是作为手机的零配件厂商，客户在哪里我们就要在哪里。 工厂位于印度北部的诺伊达（Noida）工业园区，这里有手机配件、家电等产业，像在印度卖得比较好的传音、OPPO、vivo等品牌都在这自建厂房，他们也是我们的客户。 中印边境冲突一直存在，在2017年还爆发过一次超过10万人的“抵制中国货”大游行。我感觉当时没有很严重，有点雷声大、雨点小，因为无实际人员伤亡，航班、货运也都运转正常，中国公司在印度建厂也没太大影响，2018年后又陆续来了很多中国品牌。 但这次不一样。45年以来中印边境首次发生伤亡事件，且有十多印度人死亡，性质完全不一样。6月24日印度钦奈港就宣布停止对中国货物清关，并进行100%检查，而不是之前的抽查。这意味着中国货物被滞留海关，像联创电子、OPPO等公司都有物资被扣押在海关。 这两天印度又下架中国59款App，虽然对我个人生活影响不大，但还是能感受到这种紧张情绪，接下来可能会波及到硬件行业。我认为这是印度与中国政府谈判而准备的筹码。 一个更严峻、也更核心的问题是，受疫情影响，整个印度消费电子不景气。OPPO、传音等在印度建厂的手机厂商，开工率都不足，疫情前他们都在增长，却突然之间产能下降、市场下滑，卖的产品也都是存货。 我们这些零配件生产商更是没什么订单，实际上每月还要顶着上百万的亏损。经济、政治双重压力下，我们的处境也是比较恼火。 印度从3月24日到5月11日，从诺伊达工业园区到全国，工厂几乎都停工，5月11日复工后，印度政府也只允许工厂恢复1/3的产能。 哪怕只有1/3的产能，市场供给也还是有盈余。 现在已在印度投产的工厂、以及准备在印度投资生产的公司，都在重新评估在印度的可持续性发展。不排除一些企业会暂停在印度的工厂，等局势清晰后再继续运转。 好在中国公司在印度建厂也就是近5年的事情，很多工厂还处于刚开始运营或者建厂过程中，每年贡献的营收也不多，我们的印度工厂每年最多贡献30%的营收。
大部分来印度工作的中国人，都需要时间来适应印度文化。 比如印度工人比较容易罢工，还记得一年前，某手机厂商的一条生产线停运，需要在短时间内辞退几百位印度员工，就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罢工；还有一次听说是某手机厂商的管理人员把印度国旗扔到垃圾桶，被印度员工看到后罢工。 我们的工厂在运营初期也经历过一次大规模罢工。在印度发工资大多是每月7号，但我们直接按照国内制造业的标准，在月底才发前月工资，加上国内公司审批流程麻烦，就没有注意发工资的时间差异，于是拖到12号，才晚了5天，工人们就开始闹事。 当时全公司大半印度员工都参与罢工，有百八十号人，他们人手一根钢棍，还拿着钢棍拍手耍狠。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里还是比较害怕。 他们提出三个要求，一是要提前发工资，二是要裁员必须提前两个月通知，三是参与罢工的人不能被开除。我最开始采取的手段比较激进，大概意思是，条件好说，但你们要先保证复工，还在现场说狠话，愿意复工的站左边，不愿意复工的站右边，今天就能领工资走人。 我以为能吓住他们，没想到都站在右边，我看形势不对，就不再和工人们直接沟通，而是找人事经理和生产经理。我跟他们说，工资马上发没问题，但另外两个条件不行，如果有参与罢工的员工今后违反了公司管理制度，还是会被开除。 我还跟印度人事经理说，搞定了你就升职，搞不定，大不了我跟中国总部申请关掉工厂。结果不到半小时，人事经理就搞定了，几个带头罢工的员工还主动离职，说是不想连累大家，只多要了7天的工资。 印度员工其实脾气很好，他们都有自己的信仰，不会一有矛盾就爆发。后来我们也反省，还是跟管理方式有关，平时我们习惯了中国式管理，行就上、不行就走人，简单粗暴，对下属骂骂咧咧也比较正常。 此后我们也不再直接管理生产现场，而是让印度的生产经理、招聘经理管理一线员工。我们印度员工工资比市场平均水平高20%-50%，所以他们还是愿意为我们干活。 印度员工的管理逻辑比较偏向欧美，喜欢得到尊重和信任，不希望上级动不动就冒火，中国的领导看到下属活儿没干好，总是会批评两句，这在印度不行，你骂他们，他们就会离职，还会反问：你既然不信任我们，为什么要来找我们？ 在国内就比较现实，你骂我也无所谓，但在印度不行，管理层要有礼貌。在工厂，普通员工见到我都会打招呼。只是印度员工效率不高，虽口头上说好、没问题，实际进度和结果却不明显。 印度员工工资还是比较低，我们公司印度管理层工资在5000元／月左右，一般工人也才1000多元／月出头。他们虽然工资低，但效率也低，加上与国内持平的房租、水电等运营成本，在印度建厂成本优势不大。 疫情期间，我大多在家线上处理事务，现在工厂恢复了不到1/3的生产线。
工作压力虽不大，但大多时候还是感到挺无聊和孤独。如今恢复966，回家后就跟家人聊聊天、看看新闻，或者看看书、追追剧，最近我也在看《隐秘的角落》。 我在印度刷抖音、今日头条等没有延迟和障碍，只是微信现在用不了语音／视频通话，印度运营商在逐步限制中国App的功能。 在印度的中国员工都有各种交流信息的群，现在大家都比较淡定，可能是工资全额发、福利照样给，所以个人怨念比较少。只是有些来印度不久的员工，看到疫情扩散严重，形势紧张，家里人也担心，就会想回家。这是大家在印度的普遍情绪。 我也经常跟家里人开玩笑，每天醒来，不是被印度人民给吓到，而是被国内人民的关怀给吓到，一有什么坏消息，都是国内的人第一时间来问我，感觉我在印度吃不好、睡不好，其实没那么严重。 这边的衣食住行都很方便，因为中国工厂周边都有比较好的住宅小区，在当地属于中高档。一般外派的中国人都是管理层，会配司机、翻译、厨师等。大厂还会专门请中国厨师，小厂也能每月花3000元左右外包一位不错的本地厨师。 在网络上，我也看到一些关于反对使用中国手机、App的言论，看起来很可怕，但实际上普通印度百姓的政治敏感度并不高，还是看谁给的工资高、谁提供的产品服务性价比好。 任何违背经济成本的抵制都是无效的。 再加上印度人本身不好斗，有点喜欢逞口头之强，实际上遇到事情不敢硬着来，这和中国人的性格不一样，表面软下来了，却在私下较劲。 印度人也看重人情世故，喜欢称兄道弟，按照他们能接受的方式沟通，还是能产生效果。印度人对中国的普遍看法是，中国很强大、很美丽，要向中国学习，但印度一定有机会超过中国。 现在的情况可能都还是暂时的，如果中国和印度谈不拢，会导致更多中国工厂关闭。 印度在2月初就开始禁止中国人到印度，3月24日就全面封国，但整体防疫能力还是不如国内，每天都有上万的新增病例。工厂开工风险很大，比如上千人的工厂，一旦有工人感染，整个工厂又得停工。 现在最明智的应对方式是，要么停产几个月等事情过去，要么开最小产能的生产线，保证工厂以最低成本运行。 疫情发生以来，印度实行航空管制，只有6月份有三架包机，送回了部分中国人，乐观估计，也要等到7月底才能恢复航班。 我们现在也没办法回国，只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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