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民里

张晓搬来这里没多久,小区是很老的安置房,一梯四户很拥挤的小户型。周围住了一群很有特色的老西安人,他们的祖籍都是河南,老老少少说话都跟唱歌似的。连吵架也不例外,拉着婉转的调子。他们从事的职业五花八门,有修皮鞋的,拾破烂的,卖水果的,卖卤肉的,还有一些干脆什么也不干领着低保的。

  每天早晨家家户户都开了木门,只留铁栅栏的防盗门。从楼道一过,里外都看的一清二楚,要是没结婚的小姑娘定会羞红了脸的,里边的人露了白花花的腚,很响的尿尿。

  他们多数是一大家子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难以想象祖重孙4代,每日如何在40平的房子里,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春夏秋冬都不例外,他们冬天不嫌冷,夏天不嫌热,整日整日的开着门。使张晓加班到很晚回来时,也不会害怕鬼呀神呀劫匪之类,简直是在众目睽睽中上楼,安全无比。即使楼道的灯全都坏了,也还是看得见路的。

  白天,要是有人提了垃圾下楼,一群老太就蜂拥而至,只几秒钟就把一大袋垃圾翻个底朝天,什么对她们都是有用的,穿破的鞋子,过期的杂志,酱油瓶,内裤,生虫的米,装鞋的盒子。

  这都是勤劳的人,那些懒汉们整日整日的在院子里打麻将,冬天就在脚边点一堆废家具,任烟雾缭绕。夏天也只好受着毒日头了,仿佛是多么神圣的事情,一日也不能耽搁,即使打吊针拿根棍杵着也要坐到桌前。背后跟着自家的懒婆娘,一边看打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

  “听说老三家的姑娘都30了还没嫁人,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二楼王奶奶的孙子犯事叫抓了,知道不?”

  她们个个穿了艳丽的衣裳,留着很绚酷的城乡结合部发型,驼着背,伸着脖子,嗑着瓜子,眉飞色舞,直到日头偏西,瓜子壳丢一地,老娘叫吃饭,才恋恋不舍地回去。张晓从来也分不清她们谁是谁,样子都差不多。

  也有带了孩子的,穿着睡衣。冬天棉睡衣,夏天单睡衣,孩子绑在背后,饿了直接解了睡衣的扣子,露出白花花的乳房,当着一桌叔叔,伯伯,爷爷的面一点也不羞涩。 “二饼,吃!”,一会小孩尿尿也是腿一分开直直的从当中向下尿,溅的周围人一身。吃喝拉撒简直是干脆利索,完全用不着离开这麻将桌。

  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刻就有一群人从各个旮旯拐角聚集起来。比方说,停车的进不了车位,两只狗互相的咬了起来,有人摔了一支酱油瓶子。有一次,张晓掉了东西在车底下,蹲在地上半天够不着,一抬头已经有好几个人围着看了。

  春天一树的梧桐花开了,远远的就闻见混合了公厕味的花香。不知道为什么,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在西北最大的都市,最繁华的地段,还有旱厕。小区隔壁五星级酒店的客人怕也闻得到。

  旱厕的旁边是一排带了铁帽子的水龙头,每个都上锁。

  天气一暖和,骑电瓶车拉人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有一次,在街坊门口,张晓被一个骑电瓶的拦下,“看嫩戴个眼镜,文文气气,是个读书人吧?给俺闺女介绍个有文化的对象,咋样?俺老见你,咱是老乡,嫩要去哪,俺拉嫩。”仓惶中张晓只好答应。之后每次见到他,张晓都觉得欠了他钱一样,躲着走,偏偏他还追着问。张晓只好答,好好。但其实这个人是个好人,有一日下雨,张晓看见他骑车带了自家姑娘,给姑娘穿上雨衣,自己却没有穿。街坊门口有一个大水坑,有一辆车为了躲那水坑,使劲的挤这父女俩,他躲闪了几下,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翻倒在水坑里。张晓看在眼里,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她想这个普通的父亲,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为女儿遮风挡雨了。

  夏天,有人摆起了烤肉摊,好戏就开演了。平日里老实木讷的修鞋匠,喝了两口猫尿,就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嚷,说得具体是谁,也不知,只知道骂了祖宗十八代,阎王的小鬼拔舌头,天兵天将来相助,白娘娘放水淹法海,雷公公电奶奶劈死那死鳖孙,骂的淋漓尽致,出口成章,威风凛凛。不一会,老鞋匠就脱光了衣服,全身皱巴巴的皮加上憋的发红的脖子,整个人就像一只感恩节的老火鸡。这只老火鸡越叫越起劲,周围的人谁也劝不住。只好由他去。等人看的没劲了,都散了,他也就默默的穿回了衣服,又变成老实木讷的修鞋匠了。张晓觉得50多岁的修鞋匠就像是潜伏在群众中的演员,平时都在幕后,只有喝醉时,聚光灯才打在他身上,似乎只有这样,人们才看得见平日里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般的他。仿佛是只有这般豁出去的活法,才让他有了存在感。

  这只是其中最寻常的一场,若要仔细说起戏来,怕3天3夜也说不完。后半夜,烟雾散了,人声小了,卖烤肉的瘸子便开始数酒瓶子,他特别的胖,坐下来只能看见肚子,看不见屁股。他就那样托着肚子弯着腰一个一个的数瓶子,一只脚是不着地的,若是少了一两支,便抑扬顿挫的骂了起来。在安静的后半夜,没有底气的叫骂,听起来便觉得凄凉。

  瘸子烤的东西千奇百怪,有鲤鱼的鳍,有带着须的泥鳅,有四喜丸子,有韭菜,有泛着红的牛肚,腥气的猪腰子。张晓一直觉得这些是黑暗料理,没想到是花样百出的黑暗料理。生意也是极好的。每天都要闹到后半夜。

  到了秋天,各路大妈大娘大婶,被组织起来排练大合唱。早晨8点一到,一个个涂脂抹粉满脸皱纹的大妈手拿歌本,排好队,站在大垃圾台旁边。人人喜气洋洋,仿佛是去参加人民代表大会,隆重喜庆。身着过脚面的长裙,扎红头绳,最好高跟鞋也要红的。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热,不怕臭,更不怕打着转的苍蝇蚊子了。张晓也常常被她们高昂的情绪感染,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观赏。人人脸上都洋溢了幸福,陶醉的笑容。也有插了线的贴着胶带纸的破音响,和一个像模像样的老爷子做指挥。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嗷,,奥,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人人都拉长了调子仿佛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民间艺术家。

  可是好景不长,当大家还沉浸在美好愉快的氛围中时,就有后边的大妈踩了前边大妈的裙子,两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的数落了起来,这个说:“嫩看嫩,老不正经嘞,涂那么艳的红嘴唇。”这一句就惹恼了后边的那位,“嫩还说俺嘞,嫩喷的是啥香水,把恁大的苍蝇都呛死了。”大家就哈哈大笑。有时越吵越厉害,歌也唱不成了,指挥的老爷子也管不住了,就彻底散伙了。大家哄闹着离场,蹲在各个旮旯拐角看热到的人急了,张嘴挑拨一两句,刚刚平息的战争,就又热火起来。

  冬天雪一落,世界就干净了不少。冻死了围着垃圾台转悠的绿头苍蝇,公厕的味道也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在这里没有天然气,没有集中供暖,大家就只好生了炉子。有空调的家里也不会用空调取暖,他们总说开空调太干,他们宁愿生炉子。远远看去,小区就成了“日照香炉生紫烟了”。

  这个神奇的小区,芝麻绿豆点大的地方,干什么都有。看病的黑诊所,没有门脸的洗衣店,小卖店,阿霞理发店,卖水果的,烤饼的,卖菜的,卖肉的,卖五金的,卖高科技产品的,完全不需要出小区的门,就能一应具全的好好生活。

  张晓从小看新闻里骗人的黑诊所,从没见过真正的黑诊所,几次想向相关部门检举这个无照行医的非法机构。但终因为初来乍到,忍了下来。

  可不断的有人说起这个赤脚的赵大夫,“赵大夫,是好人,是神医,救苦救难呀”,“赵大夫是救命的爷爷”,“赵大夫,医术高,不让人乱花钱,一副药5毛钱,把病就治了。”,“老赵是好人呀!”。但凡要是有人说赵大夫病没看好,张晓一定就站出来检举这个不法分子了。

  再说这个卖水果的小寡妇,就在张晓楼下住,是不是寡妇其实也不一定的,只是她总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张晓刚来的时候,看见她背着孩子混在一群老太婆中间抢垃圾。孩子是很可怜的,总是脏兮兮的像煤球一样,况且翻垃圾时的灰尘总是吸了不少的,让人看了不免心疼。别人家的孩子,摸一下楼梯扶手,都要用湿巾擦一擦的。张晓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很可怜,只要有纸盒子,就直接送到她手上,她也总是很感激的叫张姐。其实她俩不一定谁比较大一点。

  没多久,小寡妇在小区的入口处摆了个水果摊。那孩子就待在水果摊旁边。夏天在毒日头下晒,冬天在烟熏火燎中玩耍,睡在一张不知道谁丢掉的样式老旧的婴儿床上,饿了就流着口水用粪叉子一样的手抓起一块干馍嚼,谁看了都会心疼的。偶尔也会看到有人给她们送点吃的,好像是她的娘家人。

  每次路过门口时,张晓都会买一点水果。可是小寡妇总是装几个坏了的,张晓也假装没看见。张晓想小寡妇不过是想多挣几个钱,都是为了孩子。其实她很想直接给小寡妇一点钱的。让她去给孩子买个好一点的婴儿床,那个小床已经小了,孩子睡在里边总是蜷缩着身子,伸不开腿。她虽然是好意,但也怕别人不肯接受。张晓知道,要对别人好,得用别人可以接受的方式。日子久了,小寡妇看出张晓的心思,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了,就说:“姐,俺给你拿的都是好水果,看着有点疤瘌,都能吃。”

  “没事没事,留几个没疤瘌的给孩子吃。”

  有一次,孩子在哭,小寡妇抱着孩子,拼了命的抖,张晓看见了,说你这是干什么,她说,姐嫩不懂抖抖就不哭了。过了一会,孩子果然就不哭了,她得意的说,俺孩儿俺知道。

  “当然不哭了,你把她抖晕了。”

  阿霞理发店的老板是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名字应该就叫阿霞吧。每次见到她,都让人不敢直视,那张脸抹的白的吓人,嘴也是血盆大口,头发染的黄的像韩国刚出道的小鲜肉,衣着无比艳丽俗气,正好和劣质的香粉相得益彰。

  来她这里剪头发的大多是50岁左右的大叔们。这个女人像一个谜,因为在理发店的里屋,有一间粉红色灯的屋子,隐约可以看见,墙上贴着坦胸露乳的女人,引人无限遐思。她也经常穿了刚好盖住屁股的毛衣,下边只穿一条丝袜,让正派的人不敢直视。

  她养了一条中华田园犬,就是那种农村用来看门的土狗,脑门处也染了一簇黄毛。这狗特别的忠诚,名字就叫忠诚狗。因为无论你任何时候见到它,都好好的蹲在理发店门口为主人看门,威武的很。

  张晓就亲眼见过,那个阿霞在下雪的夜里,把忠诚狗赶出门外,第二天一早,忠诚狗还是好好的蹲在门口,狗肚子底下没有一点雪,别的地方雪已经冻在了地面上。张晓也见过,阿霞的一个熟客飞起一脚,把忠诚狗踹出门去。张晓不由得为这只狗担起心来。果然过了没多久,忠诚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张晓每次从理发店门口过,总是盼望能见到它。它是那么的威武又忠心耿耿。又过了不久,阿霞的店门口多出了两只刚出月的京巴。忠诚狗就再也回不来了。

  楼下卖胡辣汤的胖女人,每天拿着大勺子,在锅里挑肥拣瘦,要是有熟人和小孩来了她就少盛两个丸子,动作之娴熟,手法之快,还没看清已经把一个大菜棒子盛到你碗里了。要是来了二舅奶,三婶婶之类的,她就热情招呼,临走也假装不肯收钱,推辞两下,也就收下。要是有实心眼的真不给钱,走了后,少不了当着众人一通骂,当然语调也是婉转好听的河南话。几块钱的事,能把十年前的往事都抖出来,把你全家骂个遍,最后稍带上祖宗才肯罢休。

  还有一个卖豆腐的,隔三差五的开门,似乎是心情好了就摆摊,心情不好了就睡觉,买卖做的任性。平日里一副泼皮做派,似乎是谁也不敢惹他的。有一日,张晓把车停的离他的豆腐摊近了一点,先是他80岁的老母出来骂街,而后他也气势汹汹的出来了,吓的张晓赶快挪了地方。谁知第二天早上,车头上还是被人扔了一大袋垃圾。可是有一次,一个壮汉把车正对着他的摊位停好了,锁了车就走。人家在的时候,他假装没看见,人一走,他就出来跳着脚的骂。“鳖孙,隔俺原来的脾气非得给嫩车砸了”。可,说归说,骂归骂,终究不敢砸了人家的车。

  还有卖高科技医疗器械的,比方说你在他的机器上按一下手指,他立刻就知道,你全身有什么毛病,糖尿病呀,高血压呀,高血脂,脂肪肝,甚至连心肌梗塞都能查出来。引得一群老年人,天天排着队的检查。也并不收钱,只是开了药方,要你到隔了两条街的药房抓药。还有一些稍微低端一些的,比如电动磁疗机,一个2000块钱的往外卖,生意还是不错的。总之,这个神奇的菜市场一样的地方,总有高科技产品不断的翻着花样,大家对这些产品都是深信不疑的。

2

  这里有一种风俗,不得不说,唱大戏。

  戏台子就在垃圾台上边,背后系上一根绳,绳上搭着几床破床单,床单背后再放一个白炙灯泡照亮,戏台子就搭好了。抹着大花脸的戏子,被床单背后的灯照的青红分明,白的脸更白,花的脸更花。

  一般唱这种戏,都是晚上,从8点到夜里12点。垃圾台下摆满了花圈,也坐满了人。这里边有吊唁的亲属,朋友,也有丝毫不相关的人。有专程听戏的老太太也有看热闹的懒汉们。

  台上唱的声嘶力竭,紧锣密鼓。台下人声鼎沸,披麻戴孝的人哭的肝肠寸断,看热闹的人打着口哨叫着好。不一会,大红的火鞭就拉了起来,孩子们也兴奋了,上窜下跳的跑了起来。狗也叫了起来,一只咬着另一只。

  有人端来了凳子,一屁股坐下,边喝茶边嗑瓜子,还摇晃着脑袋跟着戏子哼着调子。全然的不介意地下流淌着垃圾台的脏水。有的人来的稍晚些就只好坐在一小堆黄豆芽脱掉的皮上,或者烂葱叶子上,紧挨着卖菜的摊子,脚下踩着的全是豆芽皮破菜叶和由此引发的污水。这算好的,再迟一些只好挨着卖生猪肉和鱼摊了,地下的油腻能把鞋底子粘掉,加上浓烈的鱼腥味,粘到皮上,撕也撕不掉。

  这台子下,人多的密不透风,像节日般热闹。一走进去就可以感受到,一大股动物的体味。这味道不好说具体来自动物的哪个部位。有的应该在腋下呈团状气体,有的应该在裆部,热烘烘骚烘烘的,有的在鞋里,潮湿浓烈的小分子透过粗大的人造皮革分子,渤渤涌出。

  人人都像打了鸡血,无论是哭,是笑,是打,是闹,还是唱。

  院子里的人,盼死人。有了死人,就又可以唱三天三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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