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在左,网吧在右

       自小是个不自知的胡混主义者。本来我并无意与家长老师作对,也并不以恶心他们为乐趣,但是在成长的水泥路上裤衩都没一条光溜溜地打滚了十好几年之后,我暗暗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相当有天赋,不知不觉地,一路上留下不少“苏州屎”给那群要为我犯的每一次浑打的每一个人负起责任的成年人们收拾。他们逛街的时间、喝酒的时间、煲肥皂剧的时间被我和我的“苏州屎”无情地占用,他们有相当一部分本来可在茶余饭后花掉换点乐子的闲钱因为我而被迫乖乖地留在了他们的钱包里,他们的眼睛在我的逼迫下不得不离开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辐射的电视电脑屏幕,他们的血气循环因我变得更加畅通,气色因我变得更加红润。意识到我无心插柳的种种行径实际上是在积德行善,我内心无比地欣慰,总是禁不住在某个安静的夜晚自比化雨的春风,于无声处滋养万物,反哺这些育我成人的长辈们。

       其实我倒也没干过什么过分的坏事。除了在念私立小学的时候曾经试过用损招把一个号称全班最能打的男生打哭之外,其他时候干的所谓“错事”无非两样:泡书店,泡网吧。这两件事情本身无可厚非,只是在不同的时空间条件下,它们被赋予的性质大有区别。在春秋战国时期苦读经卷,你有望成为纵横捭阖、影响历史进程的谋略家;在不久以后的秦朝苦读经卷,你有望被丢到一大坑里烧,一部分化为二氧化碳,一部分成为医学院的实验材料。成绩好的学生泡书店,家长老师们说:“这孩子多勤奋,不仅用功学数理化,还知道在课余时间博览群书吸收知识。”成绩不好的学生泡书店,家长老师们说:“这孩子,正经书不好好念,一天到晚看乱七八糟的书,浪费时间浪费钱,屁用没有。”泡网吧亦如是:有战略性地、坚持不懈地泡网吧,你有望成为下一个李晓峰(“人皇”Sky),成为下一个伍声(“大酒神”2009),打游戏胜似抢钱,互联网粉丝遍天;三心二意地、毫无组织纪律性地泡,三天打CS两天玩魔兽,你有望成为茫茫人海中一回眸,一头洗剪吹发型让人茶饭不思月经不调的网管大军中的一员。

       由于种种缘由,我没有成为以上任何一种极端情况的当事人,但我却与这两个场所有着一段久未了断的三角关系。我的青春,大致以分配给两个场所的时间比例的不同,划分为两大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以网吧为主,书店为辅的中学时期(我初中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那时,我和我的战友们玩魔兽争霸1V1建筑图,玩韩国的一款知名度不高的网游《星钻物语》,玩现象级网游《地下城与勇士》,玩后来风靡一代的剁塔AllStars。我的活动范围主要是以位于学校东边、西边、北边的三所网吧为顶点的三角形区域。无论是猎人还是政治家都同样热衷的“狡兔三窟”理论,我可以把手放在半根食指厚的被我翻得发黄的《成语故事大全》上面毫不愧疚地说,我做到了。东边的“e网情深”网吧,八百米路程,一块五一个小时,键盘最脏,烟味儿最重,同样穿蓝白条纹校服的同僚们最多,级长巡查得最频。我和战友们常常喜欢坐在网吧最里头,靠厕所的位置,酒香巷子深。每当看到级长或者疑似级长那接近两人宽的庞大身影出现在仿佛世界尽头的网吧门口之时,我们借屎尿遁逃脱追捕就是一个箭步的事情。西边的“辉煌”网吧,位于大型购物中心负一层,毗邻电脑城,近水楼台,电脑配置比“e网情深”高一个档次,价格比“e网情深”高三分之二,属于高档消费场所。周五下午放学,“e网情深”人满为患,这时我们往往退而求其次,光临“辉煌”网吧,走的时候顺便到电脑城里,观摩戴尔专卖店里摆出来装逼的发烧级神机眼睛发亮。北边的“肇星”网吧,价格跟“辉煌”一样,路程接近一千五百米,还得穿过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寻常日子,我们一般少去,然而一旦选择了它(一般是长假期开始前一天的放学后),那就是“空调窗帘沙发,罗技鼠标一抓,夕阳西下,青少年不归家”。偶尔会出现全城戒严的情况,所有网吧,没有身份证或者未满十八岁的中国公民不得上网。战友们各自归家,而我则喜欢跑到回我家的路上前一条街街口一家规模颇大的书店里面,翻现代文版的《聊斋志异》,翻《三言二拍选粹》,翻一些描写更加直白,情节更加刺激,技法更加后现代的网络小说,丰富我空虚的精神生活。

      第二个阶段,是以书店为主,网吧为辅的大学时期。我和战友们各奔东西,来到广州的一所大学念理工科专业。大学课堂,女生太少,数学符号太多,教授副教授讲师们语气太有催眠师的气质,一个个朝气蓬勃阳光向上的大好青年被活脱脱弄成一具具沉睡不起的木乃伊。我还想当个活人,于是选择逃离课室,逃离寝室,呼吸大自然的新鲜空气。没有了战友们的陪伴,打游戏没味道,我开始接触跟咱用同一种文字说话的周树人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东方邻邦操五十音的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渡边淳一村上春树,在地球另一边上半部分的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凯鲁亚克亨利米勒,和在地球另一边下半部分的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略萨聂鲁达,我的三窟从三间网吧变成了三间书店。一家位于天河区高档商城,一层式,占地接近两千平米,装修讲究,灯光讲究,有港台原版书籍,有英文原版书籍,有类似无印良品风格的小玩意,有衣服,有五十块一杯的咖啡,人在其中,像到了异国旅游;一家位于越秀区,隐于步行街来来往往人似竹竿瘦粉比城墙厚的食色男女之间,空间狭长,共有六层,灯光摆设同样讲究,感觉上更热闹,一看就不像本土队伍打理的店子。最后一家在海珠区,我所就读的大学的另一校区的门口旁边,规模中等,门窄里宽,用白灯而不用黄灯,看上去老土的多,但胜在摆书的懂行:整个店子里最显眼的“畅销推介”书架上,起码能看到老马的《番石榴飘香》,佩索阿的《不安之书》,布罗茨基的《小于一》和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谈话录》,而不净是一堆堆题目长如裹脚布满眼抚平伤痕教你做人的泛心理学成功学孤独学读物。有时看书看烦了,想事情想累了,我就打个电话给住在广州的表哥,相约到东山区他家附近的一家高端网吧打五块钱一小时的剁塔,等钱包里的钞票和情绪里的毒素一样排得差不多了,再钻进灯火通明的地下,乘坐拥挤喧嚣的地铁回到寂寞冷清的学校。

       转瞬间,时光如白驹过隙、跳丸日月,我和我的战友们所钟爱的第一代剁塔已经成为明日黄花,我已经成了一个每天都要刮胡子的男人,表哥已经移民到澳大利亚,生活这趟旅行的下一站基本确定。前两天,我到其中一个战友的学校看他,他刚刚从实习的公司下班回来。当我从他学校门口的地铁站经过的时候,他竟也刚好从地底走了出来。互相看到对方在时与世的洗礼下变得憔悴而猥琐的面孔,我们会心地笑了。

       “去网吧打盘剁塔吧。”他说。

       在他的带领下,我穿过一条挤满了张大嘴巴谈理想的大一大二小屁孩们的街道,来到一个铁闸卷起的门口,门口里是贴满可口可乐广告纸的楼梯。我沿着楼梯往上看,只见右边有个门口,“XX网吧”几个醒目的大红字贴在玻璃门上。左边也有个门口,没有招牌,我上楼梯,直至到达网吧门口才回头往里一看。是家书店。

       “这里真是为你度身订造的天堂。”他说。

       我想,多年以后,哪怕我飞黄腾达或是一贫如洗,甭管我是否能在女人或者事业上面找到新的三窟,这样的生活我仍要坚持:看书看腻了,跑到网吧,抓起鼠标键盘就开打,打完了,反刍在《鲁迅全集》和《王朔文集》里学到的上下三路骂人技巧,赢了挖苦对手,输了讥讽队友;打游戏打累了,跑到书店,青灯黄卷,静下心来,进入存在于官能世界以外的艺术世界。博老说,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我说,如果有天堂,那就是书店在左,网吧在右,我左拥右抱爽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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