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十梓街拐角一家酒吧。它的前身是具有明清建筑风格的茶室,一度被外乡人买下经营面点,或许日后又变成合资企业的办公楼,顶端再插上两面国旗;要知道,在这个市区人口显得局促的城市,每天也会有意外发生。
那是午后七点(我的诸多记忆始终被黄昏纠缠着。)我徒步经过这个街角,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降落下来。我是街头没有雨具,暴露在户外的人群中的一个。当时酒吧里总共也没有几个人,我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坐下,心里想象着这场暴雨可能持续的时间。沉闷的天气成了我此刻情绪的自然的象征。这时候我感到有人正在注意我,就在我的对面。他看上去有三十出头,面容瘦削,干枯的灰发沿着额头向两边披散开来,足有一尺来长。他似乎坐了很久,不是为了就餐,而是有什么念头把他留了下来。他很礼貌地向我打听时间。我注意到他的手边放着一本书,是数月前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曾轰动一时,评论界公认为历年以来扛鼎之作。我清晰地记得扉页上配有作者的肖像:手捏纸烟背靠白墙,姿态有些傲慢。这个形象逐渐地和我面前这个人重叠起来,成为一个人。我用一种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呼出一个名字。
“是的,我就是任白羽。”他的回答很不经意,”“能在这儿遇到一位读者,的确有些意外。”我请他喝一杯,他拒绝了。我发觉他的目光一直在街道和大门之间游移。后来他承认自己是在等一个人。
“十年以前,我来过这个城市,并且遇到一个人。我们约好数年后在这里见面,这个约定促成了我的这部小说。”他顿了一顿,“我说这些是让你知道一些真实的事情。你读过我的书,又在这里相遇,可以证明我们之间有缘,或许你已猜到了什么。”
“那个人是媛?”
“在书中不完全是。我改变了一些细节,对于不可能发生的事做了必要的虚构。多数人以为我写作是出于对艺术的执着,但至少有两个人知道之所以这么做不乏私心。那时候我的年纪要比现在小得多,她才只有十七岁,她的容貌使我在书中的描述显得黯淡。”
他的表情格外平静,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窗外的雨势一刻也没有减缓,并且随着夜幕的垂临,弥漫的雨声漫成街声成为周遭世界唯一的布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他,他仿佛正沿着一条时光隧道,逐渐接近不太久远的过去,我觉察到自己正接近一个秘密,赶忙屏息静听,深怕一点点动作或声响都会影响他的思绪。
我来到这个城市并非偶然,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东北度过的。父亲是位郎中,常年四处行医。从他偶然带回的一本线装古籍里,我读到赞美西湖的诗句。这本书由此改变了我的命运。其后的几年,我逐渐成为东北一家小报的作者,并且时常梦想着江南。我的名声使我在朋友中逐渐拥有了威望,同时也变得矜持起来,忽视了成为一个作家的艰难。一个微雪的早晨,我带上积攒多年的稿酬和积蓄,踏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父亲还以为我去了省城,离别的情绪远比对未来的向往淡薄得多。
数天后,我来到这个城市,它是我行程的第二站。黄昏在一场骤雨过后闪现的虹彩中显得瑰丽。我穿行在渐次增多的人流中,华美的服饰和悠闲的举止使我确信南方正被有闲阶层所充溢。我走进的这家酒吧原先是一间茶室,古朴的外观酷似某本书中的插图或者一幅木刻版画,因而我选择这个地方并不是里面聚集着一帮青年人。他们在谈论艺术,一个像是领头的人物正站在一张木凳上大声宣布自己的构想,我听到诸如“消灭传统!”,“打到鲁迅!”之类的话。他慷慨激昂的演讲博得全场呼应。说话当中,习惯性地挥动一条手臂,以增加语词的分量,并且自信是在指挥一支军队或者掀起一场运动。从他身上,我头一次感到了口号的苍白,内心不无羞涩地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但这种羞涩很快消失了,被一种更为强大的傲慢所替代。我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手中的香茗,这样好的绿茶还是头一回喝到,因而喝得有些入迷。我的邻桌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可她始终没有说话;正相反,脸上流露着一丝轻蔑。她看上去是同他们一道来的,他们的谈话或许没能引起她的兴趣。她似乎想走开,但只是出于礼貌仍旧坐在那儿。乌黑的长发顺着肩膀滑落下来,她用一只手反复拂弄着,仿佛是在锻炼一种耐心。我们目光相遇的一刻,她开口了。
“看得出,你在注意他们的谈话。”
“的确是这样,因为我也是个作者。”
“你是外乡人?”
我点了点头。她起初以为我是个写诗的,我告诉他自己写小说,篇幅都很短,而且都很糟糕。她笑了。
“你或许愿意帮助我离开这里,但请不要开口,外乡人。”
我记得那天的夜晚是有月光的,我们缓步走在寂静的小街上,铺路的石子被我的鞋底磨出细碎的踢踏声,和着夜色,在周围流淌。从她裙摆的褶皱里反射出柔和的光。她告诉我她的爷爷是旧时代的文人,年轻时写过诗,并且编纂过几种文集。家学的熏陶使她在很小的时候有机会阅读大量的书籍。她的谈话有些让我吃惊,但并不影响我适度的表达。我承认来南方是为了完成少年时代的梦想,对南方有不可名状的迷恋。
“本来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医生。”
“可在你身上丝毫没有草药的味道呀。”她莞尔一笑。
我们约好第二天在茶室见面,我很抱歉对于这个城市有限的认知。
她的到来比约定的稍晚。在此之前,我去了趟车站,知道那里每天正午和夜里各有一班车开往北京。看得出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白色衬衫搭配浅绿色短裙显得合体。刚坐下来,她便问我是否去过虎丘,西园或者留园——这里实在有许多值得流连的地方。可我只去过虎丘,却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她喝了一口绿茶,然后让那只杯子在手中转动。我看见一小片阳光斜斜地落在上面。
“我很讨厌身边那些人,他们以为文学除了革新就没有出路。”她开口时眉头微皱。
“你是受爷爷的影响而守旧?”
“从前不是。真该多读一读鲁迅的书。”
“该读的书还有很多,革故首先得知故呀!”
她抬头看着我,问我对自己写过的东西是否满意,没等我回答,她便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你和他们不同。”
我突然意识到这次相逢的重要性,便告诉她当晚将要离开的消息。
行李很简单,我把衣物和牙具塞进唯一的旅行包。车站旅社地下室里阴冷、潮湿,充溢着霉味。一台破旧的收音机里正预报今夜将有台风登陆的消息,而此刻过道里已经有风在刮了。我们相对坐下,那台收音机突然静默了,电灯也随之熄灭。可能被风掀倒的树压坏了电路,或者附近的变压器发生短路。寂静中传来一个人被抑制住的呼吸。我试着把一只手伸过去,她没有说话。我在她身边坐下,扶住她的肩膀。她哭了,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她说她一直相信会遇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但不是我,还不曾是。我一定也哭了。她渐渐地有了热情,周遭的一切不复存在。我像是迷失在沙漠里的行者寻找水源,如饥似渴。她的肌肤光洁、柔软,我们如同两条藤蔓缠绕在一起。黑暗中,我能感到她胴体散发出的白光。
一列货车驶过站台拉响了汽笛,声音异常尖锐,墙壁微微有些颤动。
“什么时候走?”
“马上。”
“也许不该来这里,爸爸总说我还是个孩子。”
“是我不好。”
“算了,不说这些。最好以后不要想起我。”
“你知道我会想些什么,不会想些什么的。十年后我来找你,如果你愿意等的话。”
“可十年不是很短。”
“但也不是很长。”
站台上等车的人很少,几盏白炽灯的光晕远远地融进夜色里。她靠在我的臂弯里有些颤动。列车慢慢地驶进站台,我拎起旅行包踏进车门。她在原地站着,没有说话。几分钟后,列车启动了,我开始挥手。我看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部逐渐变得模糊,她乌黑的长发隔着机车乳白色的蒸汽在车站的尽头飘动,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飘动。
“现在我们可以喝一杯了。”他如释重负地摊开双手。
他的故事到这里似乎该收场了,但有关他的故事却并没有结束。他询问我的名字,在我去吧台取扎啤的功夫,他已经在书籍扉页完成了签赠。我发现书里夹带着一封被反复阅读过的信。他不否认十年间通信的存在,只是寄去的多,而收到的仅此一封。既然重逢在即,便没有保留的必要。他端杯子的手不停地抖动,我理解这种即将到来的等待的喜悦,便陪他满满地喝了一杯。
“文学作品,尤其小说,大多都是虚构吗?”我想珍惜与前辈沟通的机会,尽管提问近乎常识。
“理论上是,但人生能否虚构呢?”他点燃一根香烟,对着窗外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
雨已经停了,屋檐与树冠仍旧不停的滴答着。路面的积水一小块一小块地反射着附近的灯光,像儿时玩耍过的万花筒,有无数的镜片在翻滚,迷离的幻彩中被抬高的道路似乎通向童话里的天堂。
他正了正衣襟起身向我握手告别,觉出我有些惊诧,便告诉我约会的地点并不是选择在这里,我一下子想到了车站旅社就没有再问。他径直向我身后的洗手间走去。
他的字写得很秀气,半扎啤酒把我留了下来,静静地读他送给我的书。熟悉的段落,典雅的语辞,精准的细节,适度的抒情——我重温在阅读的喜悦里。酒精的作用下,我终于忍不住取出那封信,回头确认他已经离开便读了起来。
“首先请你原谅我一直不给你回信,这么做只是不想影响你。多么希望你能写出可以留下的文字来,只可惜读它的人不是我了。还记得你曾去过的虎丘吗?每年春天我都会去那儿,算是没能成为你在这个城市向导的弥补,同时也感知你的存在。水面上飞来的鹭鸶牵动树梢和风,剑池水永远是那么静谧,高耸的虎丘塔构成你对于这个城市的记忆,而人迹罕至的五人墓恰好是我向你内心倾述的所在。原先并不知道白血病是家族病史,知道时我还是很平静……”。
我突然意识到虚构文本与现实世界的幻与真,内心咯噔一下,而更大的引擎制动声此刻在窗外响起:我看见被一辆灰色商务车撞击的物体平抛了出来,推向半空,像翱翔中飞向树梢的白鹭,像散开的书一页页脱落,像屈大夫扬起的广袖;而一根燃着的纸烟斜刺过来,像如椽巨笔永远也不会停止它灯下的述说。
(原创作品,樊剑勇1992年写于雨山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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