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抬头瞅了一眼麻灰色的天,又猛地咂了一口旱烟,甘草味的呛烟模糊了他略带沧桑的胡渣。老吴起了身,半抬起脚朝正屋走去,顺势把烟锅子磕在鞋帮上,焦黑的烟灰散了一地。
老吴的爹叫吴如文,今年已经84岁了,用他爹的话来说自己,就是一个半截身子都埋在黄土里的人了。老头是个很能行的人,一辈子在村里扎根生活,算是半个活化石。约是半年前,他被医院诊断是肝癌晚期,在回家休养的时候,又不慎跌了一跤,于是便瘫在了床上。
老吴进了里屋,一抬头就看见躺在炕上的爹,他爹神情有些痛苦,隆起的腹部让瘦削的老人身体看起来比例不是那么协调。
老吴离的近些,唤了一声,“达,今个感觉咋样了?”
老人眼皮微微动了动,只是眉间的竖纹和额头的横纹织成的沟壑看不清眼睛到底有没有睁开,只是嘴里含糊的回了一个单音节。
“嗯……”
“稀饭还在锅里热着,你吃点吧?”
老人似乎睡醒了,嘴巴里抽动着,有点嗫嚅着答道:“我想吃荷包蛋,要俩。”
老吴像是没听清,凑到跟前,又问了一遍。
老人又起了精神,躺在炕上摇了摇头。
“我想吃荷包蛋,要俩。”老人这次说的很清楚。
老吴有点踟蹰,不知要不要去。
“快去先!”老人抖了抖胡子。
老吴听罢,转身便去了厨房。等到他端着碗再进到屋子,老人不知道拿来的力气,已经半倚在炕上的大箱子边上。
“达,你咋起来了?”老吴连忙放下碗,往老人背后垫被子。
“躺的时间长了,活动一哈。你把碗给我,我,我给你再安排个活,你去把房后面的架子车拉出来,一会拉我出去转一哈。”
老吴心中有点诧异,但也没开口问。
在去后院的路上,老吴有些难过,他知道他爹这是村里老人经常说的死前的回光返照,像是把熬干的岁月在这一刻给补上了。
给架子车铺上褥子,给他爹盖上被子,又放了水杯,老吴就准备出发了。
刚就着门口的坡下去,出了门,老吴便听到身后一声,“先去隔壁栓柱家。”
老吴拍了拍隔壁的大铁门,又朝门内大喊了声,“栓柱在屋么?”
“谁呀!包敲了,来了!”一个低沉的在屋里应着,像是隔的有点远,听的不真切。
门开了,是栓柱开的门。看到门外的老吴拉着架子车,栓柱愣了愣神,又侧了侧头,才看清架子车上拉的是老吴的爹。
连忙将人迎了进去并问道:“五叔,你咋来了?”
老吴神情有点不自然,指了指他爹,开口说道:“你六爷想出来转转,就到你这来了。”说完就看着他爹。
“栓柱,我今来也没啥大事。就是想替你五叔给你陪个不是,让你在盖房子上受委屈了。”
栓柱很是惊愕,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啥事。”说完,他和老吴像是得了传染病,脸一阵红。
“我虽然人不得动弹,但心不盲。前阵子,你盖房打地基,你五叔因为我刚从医院回来没休息好,跟你吵了几句,最后差点动了手。这事怪我,你也包怪你五叔,他也是在医院没日没夜照看我,精神状态不好。”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拌了几句嘴,没啥事。”栓柱不停地搓着手,嘴里含含糊糊。
“那就好,以后没啥事就多过来跟我说说话。”老头勉强地笑着嘱咐。
“行么!么马达。”
出了栓柱家的门,似乎起了点风。老头咳嗽了两声,老吴扬起架子车的辕,连忙掖了掖被角。
又拉着走了一个街道,拐过一个商店,老头让老吴停下了。老吴抬头一看,是到了同村老孙家,老孙是和老吴一块长大的,关系很是要好。
老孙是个爱干净的人,家门口的两旁都种上菜,也收拾的干净利落,连枯枝败叶也看不到。
老吴拉着架子车进到院子的时候,老孙正站在梯子上修剪葡萄藤。老孙起初看到老吴,正准备打趣问他是不是又去拉包谷榛子了,又看到架子车上躺的是老吴他爹,便赶紧下了梯子。
“叔,你今个咋出来了,天气都不太好。”老吴边问边进厨房倒水。
没人答话,渐远的声音像是耗散尽了能量,摔在地上碎成了渣。
端着水递给老吴,老孙才和他一起凑近了老头。老头似乎又睡着了,能听得见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达,达,到老孙家了。”老吴轻轻唤着,又用手扯了扯被子,手不经意碰到他爹的衣服。
“嗯?”老头像是梦做醒了,打了个颤。微微抖开了眼睛,望着老孙勉强地咧了咧嘴,自言自语道:“又给睡着了。”
“育娃,叔今来就是转转,顺便把你看一哈。”
“我也知道你跟三子关系好,给我屋也没少帮忙。那年,我替大队考察花椒种植,你姨害急病要去医院,你跟三子轮流背着去。后来你姨下世,你又忙前忙后,挖坟抬埋。我住院那阵,你又提的礼来看我。”老头说的有点激动,唾沫星子沾在了胡子上。
“叔是个庄稼汉,没啥大文化,自己时间也不多了,就是想过来谢诚你,到你这再转转。”
老孙显得有点惶恐,连忙摆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就不提了。再说,叔你跟我达关系也都好滴很,这没有啥说的。”
婉拒了老孙要留着吃午饭,老吴拉着车又离开了。
这会的风又烈了,丝毫不见太阳要出的痕迹。西北风卷着地上的枯梧桐叶,一直往前,焦黄色的叶柄和叶脉跟地面擦出吱吱的响声,显得秦风的凄凉。
到李化良家的时候,老头又睡着了。李化良家是住在村子最东头的,家里看起来情况不太好,门房是新盖的,却还是毛坯面,并没有造白。
进了门,寒暄了几句。李化良夫妻俩坐在自家的小板凳上,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
老人躺在车内,声音有点弱,听的并不清楚。老吴凑近了听,才能将原话重复说给夫妇二人听。
“化良啊,我前阵住院听三子说你俩闹离婚呢。你跟莲荷的婚事当时是我说的媒。那会,你屋兄弟三个姐妹两个,人多还都要吃饭填肚子,说实话家境并不好,寻媳妇都是问题。秀琴这娃是你婶堡子的,也算是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两个人过日子,啥事都可以商量,都可以解决,不管咋样也不能打媳妇。”不知是不是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的话,老头猛的一阵咳嗽。
“莲荷,当初给你说媒,你也是看中了化良为人老实本分。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但也要勤俭过日子,花钱也不能大手大脚。细细地才能把日子过到人头前去。”
说完,莲荷还想辩解几句,刚说了一个“我……”便被化良拉住了。
“伯,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打媳妇了,会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化良很认真地对着老人说。
“我老了,也不管了了,日子是自己的,好坏也只有自己能知道。好好的,都好好的……”老人似乎有点难过,躺在架子车里,摇了摇头,眼睛也合起来了。
老吴见状也就拉下车辕,推着就出了门。
听得化良在身后说:“都快晌午了,吴哥,你跟我伯就在这吃个中午饭么?”
“不了,回去吃。”老吴半侧着头回答。
出了门,调了头,老吴还是拉着架子车。接近正午,各家都升起了炊烟,风一吹,都成了歪把子,飘成了四散。
老吴快走到大队办公室时,头没回地问了句,“达,这会还去大队办公室不?”
没人回应。
“达?”
老吴停下脚步,扬起了车辕。
半分钟后,一声“达啊……”嘶哑的哭腔传入村民的耳中。
大家知道。
老吴他达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