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之名家喻戶曉,不止于現代,在盛唐時,王偉、李白、杜甫等大咖都為他瘋狂打call,那麼孟浩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诗人呢?
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第一人?或是不慕榮華的真隱士,還是只為張九齡幕府一小職員?
读李白这首《赠孟浩然》,或可知其大概: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自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依我拙見,这位臥首松雲的孟夫子,是一个说隐也不见得真隐,有时能隐上十天半个月,有时又隐不住的帶著引號的“隐士”。
因为据李白诗,一个与世间不往来的隐士,怎么能达到“风流天下闻”的地步?
既然“风流天下闻”了,又怎么可能多少年如一日,耐住性子在鹿门山做他的隐士呢?
所以,從他结交名流,唱和诗坛,從他游山玩水,入幕为宦,從他兩入長安求仕來看。
说他是雅爱山林,更恋红尘,喜好恬淡,更慕虚荣的诗人,也不为过。
但也不难理解,孔孟之道大行,知识分子骨子里总有股入仕之心,名位之心,染指权力之心,渴望青云直上之心。
孟浩然出自书香门第,饱读诗书,身懷大才,又怎會無那顆上進心呢。
只不过他有些纠结,有些矛盾,还有些入仕无门的伤感。
所以,终其一生,孟浩然始终摇摆在“当隐士”和“被御用”的两极之间,一冷一热,忽冷忽热,或热得高烧谵语,或冷得冰冻三尺。
总之,活得快活也不快活,过得轻松也不轻松。
“朱绂心虽重,沧洲趣每怀。”
“君主贤为宝,卿何隐遁栖。”
他的这些诗句,就是诗人处于矛盾状态下的心情表达。
他朱绂之心不重时,他会活得快活些;当他对长安心向往之的时候,他就过得不那么轻松了。
唐开元十五年,孟浩然第一赶赴长安进行科举考试。然而,名落孫山。
同年結識了王偉,兩人一見如故,成莫逆之交,忘年之交。在長安吟詩品酒,度過了一段很歡樂的時光。
本来,孟浩然潜居鹿门山多年,渔樵耕读,作诗自适,也是蛮惬意的,蛮从容的,蛮能够想得开、放得下的。
但他一入了長安,哪怕科舉落榜,他那顆入仕的心悸動起來,便再難平息;那個成為御用文人的夢,被點燃了便很難澆滅。
雪尽青山树,冰开黑水滨。
草迎金埒马,花伴玉楼人。
鸿渐看无数,莺歌听欲频。
这富貴的欢乐愉悦,这豪華的声色诱惑,让他目瞪口呆,直后悔自己觉悟太晚,未早至京城。
看来,就文人而言,短暂的冷落,或许可以忍一忍的;但长久的,乃至永久的寂寞,是沒幾個人耐得住的。
而且,与他最要好的王维、李白,一个个都“待诏”了,都被御用了,眼看着飞黄腾达,前程輝煌。
這對他,會不會產生一種相當的刺激呢?
老友王维就不必说的了,李隆基不请自来,登门求教,屈尊移就,串门聊天。
获如此之殊荣,岂不是一张纸画一个鼻子,那脸该有多大?让孟浩然都快羡慕死了。
另一位老友李白,更是张狂到家,长安城简直装不下他了。
在小酒铺喝得醉醺醺的,还被圣上着人找到了他,要请他进宫里去作诗。
干嘛呀,干嘛呀,我酒喝高了,他还搪塞不去。
那些太监们说:爷,劳驾您走一趟,要不,小的们沒法交待,生把他抬到了玄宗赏牡丹的御花园。
那是何等的牛气啊!
高力士为之脱靴,杨贵妃为之研墨,三首《清平乐》,“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气呵成。
唐玄宗高兴得不得了,吩咐赶快给诗仙准备醒酒汤。
御用文人能混到如此地步,孟浩然想,也就登天入云,别无所求了。
他也许还会想,如果他的那位同乡,当年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
彼时要是怀王请他作赋,郑袖给他发嗲,子兰替他铺纸,靳尚为他倒酒,他會去跳汨罗江吗?
於是,他不由得感慨,文人到底应该怎么样活,还真該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咧!
快活是活,不快活也是活,那為什麼一定要与青山为伴,白云相随,非一棵樹吊死自己呢?
為什麼不走他朋友王维,李白的登龙之路,在这遍地风流的长安城里,领受一下别一种更滋润的岁月呢?
於是,落榜之後,詩人孟浩然還流連於長安,與王偉尋歡作樂,期盼再度入仕。
王偉也很是仗義,不顧一切的向玄宗引薦孟浩然《新唐书.文艺传》載:
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呜呼!一个天赐良机,生被诗人两句夸张的、卖弄的、言过其实的诗毁了。
於是這次長安之行,他先科舉未中,後又辜負王偉的引薦,碰了皇帝的钉子,算是無進士可能了。
至此,孟浩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如他一首《过故人庄》所写: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他已經发现自己到了大都市中,格格不入,所以洋相百出,所以碰壁而回,因為他是乡下人,他是山里人。
隱居的長了,自己已不能夠迅速调整心态,与时俱进,不能很快适应环境。
他的心,不能一下子就习惯城市的红绿灯、斑马线、國四排放、世界五百强之类的新概念。
所以,只有在田庄里,在桑麻中,在旅途上,他才能找到归属感。
於是乎他取消登第入仕的想法,打碎做御用文人的美梦,打道回府,继续暢遊山水,隱居田園。
但是,一个做美梦的人,要彻底清醒过来,不易;同样,一个患病的人,要完全根治痊愈,更难。
开元十八年,李白一封“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推荐书,让孟山人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求御用的心,又死灰复燃起来。
可这一次,孟浩然想去,又不想去。
去,是为了那梦,不去,是害怕再碰壁。
所以他磨磨蹭蹭两年,也沒有去拜訪韓朝宗。
最后,韩荆州竟然发出邀请,约孟浩然同到京城。
我估计够朋友的李白,在韩朝宗那边也做了工作,或者还有某种承诺也说不定。
因為无论什么朝代,什么社会,你想得到不一定非要给你的东西,那恐怕多多少少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李白是一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慷慨之士,是一个绝对能与朋友分享快乐、同承艰难的侠义之人,能不为朋友两肋插刀吗?
于是,有了开元二十一年,这一次孟山人以为是十拿九稳、志在必得的旅行。
然而,他又一次遭遇滑铁卢。
这次失败,就更讓人大跌眼鏡,简直就是一场莫明其妙的闹剧。
据《新唐书》記載:
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
看看,我们的大诗人居然因为喝在兴头上,把与韩朝宗这位重要人物的一次攸关前程大事的约会,忘得干干净净。
经人提醒以后,不但不赶紧设法匡救,还匪夷所思地发起脾气来。也真是奇哉。
上一次是他那种农民的小心眼,害得王维白帮了忙;这一次是他那种山民的拗性子,使得李白也白帮了忙。
還有一種說法,孟浩然因考虑到上京干谒张九龄未果,认为作为刺史的韩朝宗也无法让他入仕便没有按照约定赴京。
若真如此,那這位居隱求顯的大詩人,確也不適合出山入仕。只有淡泊清雅的山野,才是他最廣闊的天地。
他有一首《东京留别诸公》,不知是不是再次告别长安以后所作:
吾道昧所识,驱车还向东。
主人开旧馆,留客醉新丰。
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
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
两度梦碎,看来他是彻底地觉悟了。
只在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为荆州长史時,招其致幕府。這是孟浩然一生唯一一次入仕經歷。
但沒過多久,他又悠悠然辭職返鄉,接著旅遊去了。
從此做了一位真正的隱士,縱情山水,成了王孟詩派的孟山人,為我輩後人留下了不朽的興象詩。
直至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遭贬官途过襄阳,孟浩然與之纵情宴饮,食鲜疾發,從此與世長辭。
觀其一生,雖多半時間在田園山間隱居,然其崇儒、追求仕進之思想卻從未消隕。
在中国文学史上,如此为仕進之梦而付出一生者,也絕不只孟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