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仔遗书

亲爱的……读者：

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上面那句话我一直都想找机会说一次，大致跟想说“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的程度相当。不过在这里，我只能说“我先走了，这里交给你们！”，因为这是一封遗书。对了，如果我还没有死，请你把这遗书放回原位，假装没有看到，拜托了。

说到遗书，感觉总是暗含着一股晦气，跟中年大叔皮鞋里面的味道一样，哪怕是新换的鞋和袜子，心理和生理上还是无法接受。如果是类似的原因使你不愉快了，请接受我的道歉：

“活该，让你乱看！”

抱歉，人在写遗书的时候，感觉真心话一不小心就自己跑出来了，我真的没有故意挑事。

说回正题，这虽然是遗书，但并不是因为我有了自杀的念头，然后写下道歉或着控诉的文字。真要说的话，这份遗书可能更接近于“遗嘱”。“遗书”对“自杀”，“遗嘱”对“财产”，关联性很强，甚至可以作为国考题的正确选项了。但是我并没有什么财产，也懒得去查看“遗嘱”法律定义和书写格式，这里就称作“遗书”了。我不会把这份“遗书”随身携带的，如果我意外死亡，请一定要认真调查我的死亡原因，不要随便就下结论说我自杀。我说真的。

相信你已经看到起首处的省略号了。用书信的格式来写遗书，第一个难题就是起首语应该写谁。一般情况下，当然是写上父母、伴侣等近亲属，但总感觉不甘心。毕竟如果我的起首语出现了特定的人，这个人就可能产生“哼，小子，到头来还是我比较重要，连遗书都得写给我！”的优越感，一想就感觉火大。当然，在起首语里罗列更多名字以降低权重也是一种方法，但排序又容易得罪人的，玻璃心的人比想象的要多，我就是玻璃心，想不到吧。总而言之，我决定一个名字也不提，只留下一个“读者”作为指代，并加上省略号以表示我在起首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错，如果这封遗书入选阅读理解，这里就是一个考试重点，省略号表达了作者欲言又止的深思熟虑，满分。

既然不是想自杀，那我是不是得了绝症，时日不多了？很遗憾，除非拿错了体检报告，我最近还是比较健康的。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正是鞋子里大叔味将生未生的微妙年纪，按照现在的平均寿命，只要不出意外，还有四、五十年的日子等着我去过，真是悠长的岁月。另一方面，甚至不必回到住岩洞的上古时代，单是一百年以前，平均寿命不过是三十左右，再考虑到分布情况，我的遗书可说是写得比较晚了。死是生的终点，从这个层面上说，每个人都得写一封遗书，而且越早越好，因为死亡总是不期而至。人们讨厌谈论死亡，甚至把别人讨论的权利一并限制了。不必搬出“未知生，焉知死”，只要想想“死”的其他说法，就能知道我说的不假。对了，这里别跟我扯什么“孔子的原意不是XX，而是XX”，说“孔子原意”的人非蠢即坏。

说了这么多，我对死亡又是如何认识的？我认为死就是死，没有别的。不存在“时间开始之前”，也没有“死亡之后”。只要试着回想出生以前的状态就可以理解了，没有“出生前的我”，自然没有“死亡后的我”。当然如果问我“你又没有死，怎么知道呢”，我确实无法回答，但按照我对死的定义，死掉的人本来就无法向活着的人传达消息，如果可以传达，就还没有死，所传达的消息也就是错的。如果不是想开宗立派，对死的讨论到这里就可以了。实际上对死的看法，更加类似于物理学上的前提或者原理，重要的是描述上符合观察的结果，而不是回答为何会产生这个结果。之后我们就可以在这个前提上推演，得到关于“生”的特点。这就是死的意义所在，即作为生的锚。正因为死是相对稳定的状态，才可以在其上得到更为可信的结论来解释生的状态，没有死的前提，就无从讨论生。

既然这样，什么是生，或者说生的意义何在？答案是“没有意义”。常威……啊不……蒙仔，还说你不是自杀，连没有意义都出来了，肯定早已经对世界失望了！恰相反，失望从期望中诞生，意义则起到堆肥的作用。知道意义的不存在，人就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走什么样的路，成为什么样的人，由自己决定。没有虚无的意义困扰，就没有惨痛的失望，心灵才能感知到纯粹的生。

死生的道理就是如此，比绝大多数宗教宣称的更加简单。不需要解释为何，只需要知道就是如此。死虽然迟早要降临，但不必去刻意追求，也不必去恐惧。生虽没有意义，但正是如此，才要流泪时不闭眼，漏尿时不旋踵，否则如何区分生和死。

二十载光阴从指间漏去，我没有值得一提的成就，不管将来如何，这里先略过，说说葬礼的事。按照我的死生观，葬礼和遗体对我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我一向喜欢操心，就预先留个方案，免得还活着的人烦恼。不必举办葬礼，因为我不喜欢参加葬礼，以心度心，想必其他人也不喜欢参加葬礼。至于葬礼上假装宽容、假意赞美，甚至拿眼药水假冒眼泪，我光是想象就觉乐不可支，就不必真的照我想的表演一遍了。只需把我的尸体烧成灰，找条通向大海的江河倒进去，就可以了。说真的，可以光明正大毁尸灭迹的机会很难得。

最后是遗产，我不做安排。晏子二桃可以杀三士，计当然是好计，关键士也算好士，所以才能杀了。就算我死后有遗产，也没有“士”会死在上面，所以我就不必操心安排。

写遗书真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万一我在这个过程中死了，不知道要造成怎样的混乱。写了遗书却不自杀，不愧是蒙仔。那么就先到这里，考虑到对事物的认识是不断发展的，也许将来某天我还要更新这份遗书，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嘴边挂着什么样的笑容？

蒙仔

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