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一个鬼与我生活了许多年,慢慢的我活成了鬼,他想变成人。我要赶走他,终有一人能救我,她会是谁?
正文
一、身边有个鬼
“你能看到他吗?”我问。
“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你等等,我去找一个能看到的。”他回答。
说起来,谁会信呢?反正我是连自己都不信!为了证明这个事情,他找了一位看得见的高人过来。
他拿出一包大红袍,烧上水,开始泡功夫茶。我们两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茶、聊天。大概一刻钟,门铃声响起。他起身去开门,迎进来一位时髦女孩。
“老师,今天真是邪门,我本来要去超市,出门时就觉得今天一定有什么事,这不您就打电话给我了。”
他端了口茶给那时髦女孩,招呼她坐下。
“谭晶,我的学生。”
他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我猜她就是那位能看得到我身边的东西的人。
“他在门外呢,老师您这儿太庄严,进不来。”他听了谭晶的话,点点头。
说到“这儿气场太强”,我才注意屋里的陈设:狭长的客厅里,北窗下放着一张罗汉床,挨着罗汉床放着茶几和茶具;中间靠墙放着一个三层的佛架,佛架上供着大大小小五尊佛。佛头上挂着红绸、佛珠,佛前点了线香。靠近门的位置放了一张八仙桌,桌子旁有几条板凳,方便客人们坐落。南面对着窗的墙上钉着一个佛龛,上面供着一尊大佛,庄严肃穆。
这些东西看上去很老气,没有什么太多引人注目的地方,反而是那些随意堆放的衣服、物品,地板上细细碎碎的脏物让人觉得整个房间乱糟糟。而谭晶的这么一说,我才觉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屋子确实算得上威严。
“他在你身边呆了很多年”谭晶对我说。
“要不然先请他进来吧,大家一起聊一下”张教授一边说,一边起身从一堆破衣服里翻出几块红布,把几尊佛像一一盖上,把门打开。
“你进来吧”谭晶冲着门外招呼。
在我眼里,这里除了我们三个人,并不见活物。谭晶在我身边放了一把椅子,椅子前又放了一把凳子,凳上摆了三盘小点心,这让我觉得手足无措。
谭晶怕我们听不懂,正儿八紧的说:
“你身边跟着一个鬼,应该是有些年头了。他对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比如说升学、找工作、找对像,最好还是要把他送走。”
不论我信不信,这样的场景不由得毛骨悚然。我看着那把空凳子,怎么也想不明白,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又从谭晶的话里听到“他对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样的话,就好像听到了“你得了癌症”一般,一下子真的是很难接受。
“他为什么会跟着我呢?我也没什么好跟的呀。”是啊,为什么呢?万事总得有个原因吧。
谭晶像个翻译一样回答我:“他也不记得了!”
“嗯。”我静静的听着。
张教授给大家的茶杯里添了茶,接着谭晶的话说:
“鬼一般只记得生前的事,成鬼后是没有记忆的。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由于某些原因留下来,是某种缘份。”
“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到底会是什么缘份呢?”我紧张得手心出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所有坏运都会存在于我的身上,在这个世界上很难再找到一个比我过得更寂陌的人。在我看着旁边的空位,一股青烟幽幽的围绕,似乎真有那么一个青年端坐在那里与我对视。
二、钻石楼故事
像我一样运气坏的人,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找不出来几个。霉运像鬼打墙般,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就拿工作来说,每一份工作,大概做一年多,准会因为什么事情干不下去。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失业。
有一段时间,我失业了大半年,靠着上一份工作挣下的微薄的积蓄度日。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买菜、做饭、上网、发简历,给猫咪喂食。没有朋友可以联系,对未来没什么规划,对生活也没什么期待,我就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一般。当我的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点钱之后,我陷入了绝望。我没办法再去喂院里的猫咪,把行李打包好,准备在租期的最后一天搬出这个房子。然后呢?我想过最坏的打算。
正当内心无比绝望时,机会从天而降。有一个公司给我打电话,是一份薪水不错的前台工作。面试了一次之后,我终于可以不用一死了之,开始来钻石楼上班。
我在这里安然的工作了一年,之后我知道了钻石楼的故事。
黄金区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这儿的楼盖得高大无比,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这儿最耀眼的楼叫钻石楼。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阳光会把它照耀得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所以叫钻石楼。在这里上班的人也像钻石般闪耀。他们穿衣打扮光鲜亮丽,气质不凡。
我居然也在这栋楼里上班,和那些行色匆匆的金光闪闪的人一起走进大楼,但是我没有那么气质不凡,反而像一个暗淡的黑洞。即使是这样的我,能在这里上班,可以说说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
当钻石楼还是一张图纸时,就红遍了各大网络。网上说,这栋楼请的是美国最顶极的建筑大师设计,“外观形如钻石八心八箭的切割工艺,玻璃幕墙白天能照出太阳的雄辉,晚上能映射月亮的光芒,是这座城市当之无愧的标志性建筑”。
暗地里大家又是这么传的: 钻石大楼选址的时候,一位高人曾去区政府请愿,请领导不要在这里盖写字楼。说这里风水不好,只宜建庙,要是做了其它事情,那是种田田不收,盖屋屋将倾。
可是没有人相信这种鬼鬼神神的话。这可是黄金宝地,只要一动土,建的不是楼,是摇钱树。于是不管那位高人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愿,楼还是如期动土。
刚一动土,问题就接二连三的血光之灾。先是说一个人被自己开的挖土车碾得血肉模糊,又说有一个工人从楼上掉了下来,还说有人被上面掉下来的一根铁棍戳中了脑袋,这人活了大半年,最后还是活不到头。
频频出事之后,那位高人又去请愿,据说他道破了天机:这里是人道入鬼道的门口,俗称鬼门关。这样的地方,只能修庙。
这个故事在网络贴吧里火得一塌糊涂,一度成为热搜话题,甚至后来媒体出来辟谣,公布了那个网上流传的高人,其实不过是江湖骗子,已经被拘捕。眼看着事情转向平静,钻石楼莫名的着了一回火,又有情侣跳楼殉情,那些传说又开始暗暗的峰回路转起来。
不管谁说了些什么,都挡不住钻石楼的红火,它的名气、人气、租金没有下跌,反而一路看涨。能在这里办公,成为来这个城市里打拼的年轻人简历上浓彩的一笔。
钻石大楼有东南西北四扇门,其中只有三扇在一层,直接通往钻石广场,而北门在二层,出了门要下一个窄窄的楼梯,才能到钻石广场。那扇门一直开着,却没什么人从那里进出。而我却出奇的喜欢那扇位于二楼的北门,我是这栋楼里,唯一一个从这里进出的人。我的故事,也要开始从这扇门讲起了。
三、十点的公交车
在钻石楼上班的年轻人,每一个都很勤奋、积极,除了我。我也希望自己能和他们一样,外表看上去那么金光闪闪,做起事来那么自信坚定。而我缺乏他们身上的任何一种气质,和他们比起来,我总是不爱说话,脸色甚至是苍白的,身体是弯曲的,如幽灵般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但我的内心并不是这样的苍白与孱弱。
渐渐的,我也跟着留下来加班,替同事们打下手,比如说整理表格,写点工作报告,替同事去便利店买夜宵之类的。和他们在一起加班,让人感到斗志昂扬,生活也不觉得那么孤独。
每天在公司呆到深夜,我便从北门回家。那条路很方便,下了那个窄楼梯,穿过钻石广场,就是公交车站。回家的车835末班是10点,这个时候车上通常只有我一个人。
车在街道上走着,路上灯影婆娑,行人匆匆忙忙。大多数时候,我看着窗外发呆,偶尔累了,便会打盹,我知道到站司机会把我叫醒。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车上似乎多了一个人,他远远的坐在我的后方,戴着一顶贝雷帽,戴着一个小领结,穿着一条背带短裤。十月份会有人穿背带短裤吗?也许会有吧,毕竟天气还没有那么冷。我偶尔向后撇一眼,会看到他,并不感到奇怪,公交车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是件什么奇怪的事。到我下车时,通常车上一个人都没有,也许那人已经先我一步下车。
重阳节过后,天气越来越凉,人也犯懒。坐车回家时,我几乎没有醒着的时候。
“醒醒,醒醒,下车啦!”司机再一次把我叫醒,口气中略带不满的情绪。
开完这班车,他也要下班了。
我抹了一把嘴上的口水,拿起包下车。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车后的那个总是穿短裤的年轻人,睡觉前我还撇见了他,此时并没有什么人坐在车后。
“呵呵,都这么冷了,那人还穿短裤。”我只不过想转移一下话题,让我与司机之间的气氛能愉快一点。
“哪有什么人啊,这个点上车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晚才下班,有这么多工作要忙吗?!”司机把门打开,催促着我赶紧下去。
我匆忙下车,伸了伸酸疼的脖子,心里反复琢磨着刚才司机说的那句话。脑子里不自觉的联系到了谭晶的话:“你身边跟着一个鬼……”。我也能看到他吗?他也并不那么恐怖并不像像电影里那样苍白,或者青面獠牙。这翻景像让我紧张和焦虑。
我径直往家走。穿过肮脏破旧的车站,横过马路就是我租住的老旧小区。
小区大门口有一条没有路灯的窄巷。这里下班的时间最热闹,十来米长的巷子里挤满了小滩位:烤串、麻辣烫、煎饼、鞋垫、串珠……,俨然是一个小夜市。每个滩位都会点一盏小灯,即使没有路灯,小巷里也灯火通明。
十点过后,老板们陆续收滩了。我这个时间回来,只有一家麻辣烫滩还开着,走过滩位时,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晚餐,于是坐在灯下锅前,向老板要了一个钢盘,眼睛在锅里寻摸着,锅里的竹签没多少了。
刚咬上一口,我的眼睛的余光便看到,在这盏灯所照亮的范围的边沿,隐隐的站着一个人。贝雷帽、背带短裤、小领结,再熟悉不过了。我直起身上,把刚才那口豆腐咽到了肚子里。我朝他招了招手,想请他吃点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年轻人,别瞎招手,快吃完回家。”麻辣烫老板头也不抬的对我说,此刻,他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我好奇的问。
“什么人!?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快吃吧,吃完赶紧回家,太晚了不安全。”老板依旧忙着手里的事情,没有抬头看我。
我再寻着刚才的方向看去,那里黑漆漆一片,看不到半个人影。匆匆吃了两口,趁着老板还没有收起这最后的一盏灯,赶紧走过黑暗的窄巷,走进破旧的单元门里。
天气渐凉,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我已经放弃了赶十点末班车的打算。可是我在钻石楼里呆着,那么晚到底能做什么呢?同事们那些高深莫测的会议,我确实听不懂。
早上上班的时候,脑袋里像罐了铅一般,浑身软棉棉的,这样的感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明明记得自己晚上回到家里睡觉,早上出门。看着周围神清气爽,朝气蓬勃的同事,我太羡慕了。我刚走进钻石楼的大门,便被保安大叔拦住了去处,将我拉到一旁。
“你晚上别从二层那个门出去了,还是从正门走。”保安大叔这么说,倒是真让我大吃一惊。在这楼里上班的大概有小一千人,他又怎么知道我从那门走呢?
“那个门离车站近。”我说。
“那个门没人走的。”保安大叔说。
可是我并不打算继续听他说。走哪个门,是我自己说了算。于是,转身打算离开。
保安大叔一把拉住了我:“你跟我来一下。”
他带我来到一个破旧的房间,桌子上摆放着四台显示器,显示器上方块小屏幕正显示着钻石楼各个角落人们的动态,这是监控室。他坐到了一个显示器前,用鼠标操作了几下,屏幕上便出现了一个人的画面。
屏幕里的这个人一到下班时间,便早早的来到二楼的门口,或坐着,或者躺着,一直呆到深夜。保安大叔又调出了另外几段视频,同样是这个人,只是换了不同的衣服,同样在那里呆到深夜。再仔细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保安问道:“你听说过吗?关于这扇门。”
我点点头。
保安说:“不要再走这扇门了!太阳下山前就回家。”
今天,我绝不再走二层那扇门,绝不再那么晚下班。我在手机备忘录里设置了日程提醒,又设了闹铃,算是双重保险。
接下来一整天,我都像得了重感冒一般,浑身无力,头晕眼花,浑浑噩噩。我记得自己仿佛是发了几封邮件,买了一回咖啡,复印了些资料。然后便趴在桌子上,似睡非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835公交车上。我从包里拿出了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显示24点。晚上12点,这条街上不应该还有公交车在跑。我摇摇晃晃的朝驾驶位走去,想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时,看到了一个再熟悉的身影,那个戴着贝雷帽、领结,穿着短背带裤的人坐在那里,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四、他到底是谁?
“你现在还在钻石楼上班吗?”张教授问我。
“早就不在了,那件发生之后,我就辞职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张教授接着问。
“不用问了,她现在惨得很,一时半会没什么运气的。”还没等我回答,谭晶就替我说了。
“好像我的运气从来就没好过,我也很想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努力找到一份好工作,努力的生活,可是好像我的生活总是这样的,孤孤单单,死气沉沉。我也好像是那个生活在半阴不阳的世界中的那个人。”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谭晶把纸巾递到我手里。张教授倒掉了我杯里的凉茶,续上热茶。
“我会死掉吗?听说,如果一个鬼一直跟着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活不长,那个鬼会把人的阳气吸走,鬼变成人,人变成鬼。”我说。
我的心底涌出无尽的哀怨,这样的命运全是他的错,我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居然成了一个鬼的傀儡,我不过是他活在这个世界的工具。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住的往下流。
“我还能活多久?”我问道,就像得到了诊断书的绝症病人。
“如果我告诉你,很快你会死掉,并且根本没有摆脱的可能,在余下来的时间里做什么?”张教授问我。
这么直接的说出来,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没有安慰,没有善意的谎言,一切都是冷冰冰的。虽然冷冰冰是我生活的常态,但是我依然能感觉到心像被利剑扎穿,伤心与难过像潮水般袭来,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想张教授提出来的问题。
“要不然我换个问法,如果没有这个鬼,你也会好好的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你想过在漫长的年月里,你要怎么过吗?”张教授说。
张教这样一问,让我顿时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活着就是这么活着,活到哪儿算哪儿。
“要我说,死有什么难的,一闭眼一蹬腿就完了。活着才难呢,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活着。”谭晶说。
谭晶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张教授说得不是死的事,而是怎么活。
“我活过吗?”这是我心里的话。
我不懂活着的意义,所以也没办法回答张教授的问题。
“我活过吗?如果就这么死了,我和那朵晚春凋谢的花朵,那片秋天掉落的树叶,冬天融化的雪花是一样的。”
大家听完点点头。
“也许你应该好好想想这些问题。”张教授说。
“我真的会死吗?……其实不死,活着也没有多大意义。”我小声的说着,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所谓阴盛阳衰,阳盛阴衰,如果你是一个阳气足的人,一个鬼也改变不了什么。”张教授使劲拍了拍我的肩。
“嗯!什么吸阳气,人变鬼,鬼变人,没有的事,关键还是看自己。”谭晶补充道。
这一场持续半天的谈话,如过千年。天色渐渐暗下来,不论问题解决与否,张教授都不再留我了,催我赶紧回家。
临行时,张教授还是安慰了我:“别怕,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回去你再想想,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让他一直跟着你。”
谭晶在身后使劲的点头,表示同意张教授的观点。
五、我的妈妈
走出门时,太阳已经西沉,一切事物恍如隔世。我背着双肩包走进了地铁,随着人流挤进了摇摇晃晃的地铁中。
地铁车箱中间,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人不算多,却没有一个位置属于我。“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充斥着耳朵和脑袋。突然间,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逼仄的车箱,车速骤然减慢,车顶的灯一闪一闪,似灭非灭。
在我对面的玻璃窗里,在呼闪呼闪的的灯光中,看到了那个鬼,那个戴着贝雷帽、领结,穿着短背带裤的鬼。他站在扶手杆的另一侧,手也扶着扶手杆,就在我的手的下面。
我几乎不能够呼吸,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我闭上眼睛,轻轻的将手放下来。
等我再睁眼时,视线里只有正前方坐着的一个似乎和我一般年纪的姑娘,正在埋头玩着手机。至于那块大玻璃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人。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也许她和我一样,喜欢黑色,因为我们都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她白皙的手指尖的指甲上涂着粉色的像樱花一般的指甲油,有着一张灿烂的脸庞。而我除了黑色外套,便是一张苍白的脸庞。
那女孩把手机递到她右边的妇人面前,说着:
“妈,你看这大衣,你喜欢吗?”
妇人接过手机,翻看着,接着说:
“给你爸看看,看他喜不喜欢。”
“要他喜欢干什么!你喜欢就行呗。”女孩虽然这么说,依然将手机递到左侧的老头面前。
老头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笑呵呵的说:
“不适合你妈,一个老太婆穿这么花哨干嘛?!又不用去相亲。”
老太太哈哈得笑了起来,女孩嘟囔着:
“你看我爸!没劲!我给你买啊,妈。”
我的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我赶紧低头,害怕被人看到。我翻开手机相册,那是一张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如果还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肚子高高隆起,我站在她的旁边,大概有七、八岁。她很年轻,很漂亮,光彩照人。我一直在想,这么漂亮的妈妈,怎么会嫁给我爸。我妈去世的时候,照片里那张脸上的光彩早已经被消磨光,仿佛在这世界上多留一天,都太多。那个时候我那么害怕去她的身边,害怕到不敢去看她。如今万分后悔,当时应该勇敢一点,多陪陪她,和她说话聊天,陪她度过漫长的黑夜,对她说我那么的爱她。可是一切都过去了,我让她孤独的离开。
这张照片是在我爸的皮夹里找到的,在他不注意时,我偷偷翻拍下来,因此并不清晰。我只有这一张妈妈的照片,那应该是她最美的时候的模样。
车再一次停下来,我抹干了眼泪,收起手机,转身下车。出地铁站时,天色已经全部暗下来,路灯纷纷亮起。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在身边,我们一起往家走。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哪里人?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你做什么工作的?”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如果有请直接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帮忙。”
我轻声低语,缓慢的,一字一句的边走边说。犹如低声地祈祷。
六、回家
我规定自己,必须早上六点起床,要住在阳光能照进来的房间,不再做需要晚上加班的工作。让太阳充分的照到我,这也许是一种增加阳气的方法。后来我成为了为数不多的女快递员,客气的跟每一个遇到的人讲话,面带微笑,脸上充满阳光。
转眼到了七月,太阳晒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肌肉因疲惫而感到刺痛,薄底的鞋子变成了一块铁板,像在火上行走。体力劳动让人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当我挥汗如雨时,我觉得生活是真实的。每天我将满满一车的货物运到高大宽敞的写字楼前,把大大小小的盒子一一送到主人的手中,忙得没有一点空闲,但偶尔我也会抬头,看向那个阴暗的角落,那个戴着贝雷帽、领结,穿着短背带裤的人,隐隐的朝我招手。我有时我也会鼓足勇气直面他,确认他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我,他是我的影子。
有几次我笑着朝他招手:
“来啊!陪我晒太阳啊!”
可是,当对面楼的玻璃反射的阳光照到了那个角落,他就会消失。
本来约好半个月后,再去张教授那里坐坐,而我并没有如约。爸爸给我打了电话,今年是妈妈的第十一个祭日,他希望我能回去一趟,有重要的事情商量。于是我买了回家的票。坐火车三个小时,就能到家。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在房间里忙碌的是一个陌生人。
见我进来,她赶忙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笑盈盈的把我迎了进去。她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忙说:
“小铃,我是李阿姨,是……,是……。”
“是我老伴。”
我转过身去,见到爸爸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袋子的菜。他正要把门关上,李阿姨一把将门挡住,笑着对我们说:
“稍等一下,等他进来。”
爸爸脸上一片茫然,而我猛然间明白了“他”是谁。
“你看得见?”
李阿姨点点头。
我忙拉着李阿姨坐下来。
“快跟我说说,他到底是谁?”
李阿姨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跟着你有一段时间了。”
李谭晶说得是一样的,我好是失望。
李阿姨又笑着说:“没关系,总会弄清楚的,先去洗手吃饭。”
爸爸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非常讨厌,他极不耐烦的挥着手大声的嚷嚷:“哎,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吃饭吧。”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对什么事都是那么粗暴、不耐烦,不顾别人的感受。我们之间的话很少,关系非常冷陌,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这样的状态,爸爸似乎和我是一样的想法,我们都各自躲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个人吃饭,李阿姨放了四副碗筷,说这是一家团圆,既然来了就要敬他。爸爸一开始不同意,,在李阿姨温柔的劝说下,爸爸那火爆的脾气像是被雨浇灭了,不了了之。我立刻对李阿姨另眼相看。
在饭桌上,爸爸向我宣布,在妈妈祭日之后,要和李阿姨结婚。如果是在进门时跟我讲这一翻话,我必然夺门而出。我怎么能够不愤怒呢?!他从来没有跟我解释过,我的妈妈为什么早早的就去世,我的家为什么会这么凄凉。他必须给我一个答案的呀! 怎么能够轻而易举的独自过上新的生活呢?把我丢在孤独的阴影里,只有那只鬼与我相伴。
那张照片又浮现在我的脑中。小时候别人问我,你爸爸呢?我总是害羞的躲到妈妈的身后,妈妈每次都会护着我,帮我回答:
“他爸出差了。”
爸爸长年在外面跑,一个月能回来一趟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和爸爸聊天,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细细想来,可能这辈子,也没超过十句话。日子就像鸡肋般,索然无味的这么过来了。
餐桌上的气氛非常差劲,我闷头吃饭,根本不愿意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意见。李阿姨贴心的往我的碗里夹了菜,我并没有抬头看她。能感觉到爸爸这一刻非常不愉快的情绪。我暗自下定决心,如果他冲我发脾气,我会立刻走人。
“先吃完饭吧,吃完饭再说。”李阿姨先开口打破了气氛。
李阿姨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打破气氛,大多数是关于我的工作和生活的。为了不让场面彻底撕裂,我应复性的做了回答,便不予再理会。一顿饭就这么冷清清的吃完了。还没等散,李阿姨又端上来了水果,拉着我坐到了沙发上。
“你和你爸爸的情况我大概都已经知道了,过两天你妈妈的忌日,我也知道这几年没好好祭拜过她,我们好好准备一下去给她扫扫墓,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想到李阿姨会说这个,吃了一惊,然后眼泪就忍不住的掉了下来。我偷偷的抹了一把。李阿姨的一把把我抱到怀里,轻轻的说:
“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
等我再看她时,她的眼角也挂着泪花。不管是演戏,还是作秀,还是别的什么计划,至少在这一刻,我的心理防线彻底溃败,我对她顿时有了无限的好感。不管怎么样,她是一个温柔的人。我抬头看了看依然坐在餐桌上的爸爸,不解的问李阿姨:
“我爸哪儿好?你要跟着他过?”
“你爸哪儿都好,就有一点不好,就是什么事都不说。”
我对这个回答非常不理解,但又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李阿姨接着说:
“大人的恩恩怨怨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有个词叫‘剪不断,理还乱’,你们小孩子是搞不懂的。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经历了人生的各个阶段,起起落落之后,就会明白了,也会理解你的爸爸和妈妈。”
说完这句话,李阿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角落里站着的那个“他”。
“你们都要听好了,对任何的事情都要学会,认和放,承认这件事情发生了,发生了就是过去了,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我想你爸爸也是这样想的,这些年不求原凉,但求各自走好属于你们的路。”
李阿姨的话低沉、浑厚,似乎可以穿透人心,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也似乎在说给那个孤魂听。再看向坐在餐桌前的爸爸的侧影,似有啜泣的抖动。
七、祭拜
第二天天气很晴朗,爸爸准备了很多的金银纸钱,鲜花果品,我们三个人,不应该说是四个人,一起去公墓祭拜,李阿姨独自打了一把大黑伞。
墓碑上刻着妈妈的名字——“张巧玲”。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了,只依稀记得她的味道。
我们三个在墓前站了许久,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接着爸爸好像是站累了,在墓碑旁背对着我们坐了下来。没过多久,只见他肩膀稳稳的耸动着。
我并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到底是什么,长久以来,除了孤独与愤怒,好像对真相并没有太多的好奇。此刻,我突然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妈妈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究竟去了哪里。不过我也知道,这些故事,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是命运,而对于听的人来说,不过是这世间万千故事中的一个而已,也许还会因为讲述得不够精彩,而得不到同情。
看到身体愈加蜷缩的爸爸,我最终打消了质问的念头。事已至此,何必再在各自的心口划开一道口子呢?!
我把目光投向依旧打着黑伞,默默站在我身边的李阿姨。看到这一幕,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她还会走进我们这个卑微的,满是厄运的家庭吗?如今我居然有些期盼了,期盼她能够来到我家,就像在平静的湖水上投下石块,改变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这也算是我和爸爸的福气。
这时李阿姨突然转身,向着墓后方走去。我探身望去,她在另一个墓前停了下来。我好奇的跟了过去。
那个墓碑上写着“毛毛”两个字,再看生卒年月,这个人只活了一天。是一个刚出生一天便死了的婴儿。这样的婴儿还有这样像模像样的墓碑,可见他的家人还是很重视他的。
李阿姨把黑伞放在了墓上,然后走到碑前,开始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之后,她抬头跟我说:
“把你爸爸叫过来,我们要一起送他走才行。”
我立刻意识到,他就是那个一直跟着我的鬼,他的墓地原来在这里。我赶紧去叫爸爸,我看到他的脸,泪痕满面。他跟我来到这个墓碑前,直接跪在了李阿姨身边。李阿姨示意我也要跪下。
“先说说他的来历吧。”李阿姨对爸爸说。
“他是我老婆生的第二个孩子,生出来第二天就去了。”
“怎么死的?”
“我摔死的。”
“为什么?”
“不是我的。”
李阿姨长叹了一口气。而我,此刻有些眩晕。随后,我听到李阿姨嘴里念念有词,似在念着经文或者咒语,接着她将一把小刀递到爸爸面前,又拿出一张符。
“要你滴血,滴在这个上面。”
爸爸没有迟疑,他扎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把血滴到了纸上。
李阿姨把血符烧着,围着墓地转起圈来。不一会,纸便烧完了。天空中一片阴云不知从何时便漂来,将太阳光挡住,光暗了下来。李阿姨看了一眼天,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们走吧。”她说。
话刚落音,乌云消失了,太阳光重新照耀大地。
我的心情也变得像这天气似的,豁然明亮起来,心中的阴云散去,快乐第一次钻进身体,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愉悦。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爸爸和李阿姨,心底泛起一丝温暖,仿佛昔日彼此相爱的爸爸妈妈又回来了,他们都爱着我,我们是快乐的一家人。这样的感觉再次出现之后,我也是明白的,那个鬼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不再跟随我。
回到家,李阿姨下厨,爸爸帮厨,开始做晚餐,我坐在沙发上抱着手机打游戏。这样的场景在别的人家,是太常见不过的景像,我却是第一次体验。这一顿饭吃得开心温暖。即使我对墓地里发生的事,有着一肚子的问题,但此刻我不会多说一句话,不会贸然让任何事情打扰这样美好的场景。把肚子填饱之后,李阿姨和爸爸开始收拾桌子与厨房,磨磨蹭蹭到了睡觉的时间。
我问李阿姨:“我能跟你一起睡吗?今晚。”
李阿姨微笑的点点头。我开心极了,赶紧洗漱完,赶忙进屋收拾那张许久没有用过的床。床早已经被整理得意思不苟。我躺在那里,这一切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游走,不管怎么样,改变了究意还是好的。
“你觉得怎么样?”李阿姨推门进来,看见已经躺在床上的我,这样问道。
我赶忙爬起来,微笑着说:“挺好的!”
李阿姨坐在床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准备上床。
“您是……怎么知道……他的?”我吞吞吐吐的问道。
李阿姨换上睡衣,躺在我的身边,温柔的说:
“你想妈妈吗?”
她避开了我的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心里纠结了片刻才回答:
“想的,不过我已经不太能记得她的模样了,只记得她的味道,如果再闻的话一定能认出来。”
李阿姨嘴角泛出笑容:“你妈妈听了,一定会觉得很开心,幸福。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做快递。”
“女孩子也能做快递吗?”
“可以的,就是很少有人做,太累。”
“为什么要做快递呢?”
“嗯……快递能在太阳底下工作。我想……摆脱他,我不想被他取代,我成为鬼,他成为人。”我的眼泪偷偷的流下来,我用手抹掉。
“你恨你妈妈吗?”
“她没错啊!是爸爸……。”
“是你妈妈错了。”
“我妈没错!”我的声音有些大,有些激动,我坐了起来。
“如果她不……,你爸也不会……。”
我不想和李阿姨发生冲突,于是强迫自己稳定情绪:
“你不知道我爸以前,常年在外面,一点都不管家里,妈妈很辛苦。”
李阿姨也坐了起来,抱着我:
“如果你妈妈能够看到你长大,再次听到你的声音,一定会觉得非常幸福。”
突然,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久远而亲切。我转过身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妈妈!”
“你还记得我吗?”
“妈妈,妈妈,怎么是你呀?怎么是你?我是怎么了?”
我啜泣着,满脸是泪水,颤抖着,眼前是照片里妈妈那张得轻的脸。
“对不起,这些年让你自己一个人长大,辛苦你了。”
“妈妈。”
“我来把你弟弟带走,他太喜欢你了,舍不得离开你,一直陪在你身边,跟着你长大。”
“妈!”
我嚎啕起来。
“可是我不能让他再耽误你,他得走了。”
“妈,你回来了是吗!”
“嗯,妈妈不是一直陪着你吗?在你心里,你一直想着妈妈。”
“可是,可是我要你真正的人,真正的站在我面前。”
“你知道不行了,可是妈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好我就开心。”
“妈!我想你呀!”
“嗯,我把你弟弟带走了,他跟我一起走,你不要孤单,好好往前过。”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的脸渐渐的从我的面前消失。
我再次睁开眼睛,满脸是泪水,头发都被打湿了。我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床上,我转身去看李阿姨,床上除了我自己,再无其他人。我顿时清醒过来,难道刚才是一场梦?我赶忙下床,冲出房间。是我的家没错!
“爸,爸?”
没有人答复我,我冲进他的房间。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爸,爸!”
我扑到他的身旁,摸了摸他的身体,他浑身冰凉,没有了气息。
“爸!爸!”
我大声的叫了起来,赶忙找来手机,拨通120,然后拼命的锤他的胸口。
“爸啊,爸,爸爸。”
很快120到了,医生摸了一把脉,一边做心肺复苏,一边往医院奔去。
几天后,爸爸终于从昏迷中苏醒。醒来后第一句话,他跟我说:
“你妈回来了,说要再跟我过,她也老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含着泪点点头。床上的爸爸一夜间白了头,瞬间变得苍老。
事情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结束了,爸爸老了,我也马上成为了中年人。之后,我辞掉外面的工作,回到了家。既然阳光已经照了进来,我不愿意再让它被乌云笼罩。我在家乡找了一份快递工作,独自照顾着老去了的父亲,心里不再孤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