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然不复当初,缘何?眼见未必为实,人却时常以偏概全。
01
霜林城东的林府,朱门紧闭,门上的铜扣环锈迹斑斑,蛛丝缠绕,门口两头石狮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威武不再。红墙大瓦爬满了野草藤蔓,门前百米皆荒芜一片,曾经盛极一时的霜林城首富府,如今冷冷清清,鸟雀不栖。
十年了,无一人踏足林府,行人绕道而行,退避三舍。纵然林府废墟里埋着金银财宝无数,艺高胆大如盗墓贼,也没人敢打林府的主意。
究其缘由,便是院中的那株参天扶桑树。
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吞噬了林府上上下下一百五十口人的生命,庭中奇花异草也付之一炬。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持续了一夜,城中的人远远望着林府,却无人上前救火。
破晓时分,天降大雨,火灭以后,众人惊奇地发现,林府内亭台楼阁尽数化为灰烬,院墙与朱门却平安无事,从外看去,与往常无异。
有好事者推门而入,妄图捡点珍宝,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吓得众人连滚带爬做鸟兽散,唯有一个小孩看清了废墟里的一点绿色——庭院正中,有一株刚破土而出的扶桑树。
它生长的地方,正是那人消失的位置,小孩甚至看见扶桑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两片新叶。
同日,城中大户无为的独子无名不知所踪,成为一桩失踪悬案。
三日后,城里的人终于发现异常,林府平白多出一株参天大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阴影罩住整个林府,森森透着寒意。
四邻见状,举家搬迁,自此,林府方圆百米,空荡荡一片。官府对此,自是置之不理,以意外走火将林府起火一案草草盖棺定论。
02
不知何时起,坊间开始传言:林府的那株扶桑树吸怨气而生,上宿女鬼,每逢月夜便现身枝头,哭哭啼啼,指责街坊邻里当年见死不救。
夏夜三更,明月皎皎,虫鸣悠悠,林家小姐曦月在扶桑树枝头光着脚翩翩起舞。夜风飒飒,树叶沙沙,为她伴奏。
树下一头四不像的雪白怪兽睁着湿漉漉的眸子,定定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银色的月光洒在她翠绿的衣衫上,氤氲出朦胧的光晕,似真似幻。她旋转跳跃,扭腰扬手,裙裾翻飞,若一个不知疲惫的精灵,舞了一曲又一曲。
她似乎不知道累,过了许久,才倚着树干喃喃道:“兮兮,为什么没人来看我?连无名哥哥都不来,为什么?”
“呜……”,四不像呜咽几声,蹬腿而上,飘到林曦月跟前,将头埋在她的怀里,额上的独角刚好轻轻触到她的心口。
“兮兮,谢谢你,十年如一日地陪我。”林曦月仰头浅浅笑开来,眸子里盛着满天星河,光芒璀璨,却盖不住落寞。
兮兮在她怀里拱了拱,继而抽出头来抬眼打量着林曦月发呆的侧脸,良久,低头舔了几下她的手指。
感觉到指头濡湿温热的触感,曦月反手抚摸兮兮的头,颔首宠溺地笑道:“还好有你,他们都不敢靠近林府,靠近我,我也不用伤害他们。”
说着说着,她又别过脸去, 望着荡漾着月光的园子,断壁残垣,芳草萋萋。唯西南角的荷塘莲叶亭亭,泛着幽光,菡萏玉立,轻摇缓曳,一如往常地静谧安详,但伊人不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曦月忍不住低低吟唱,字字戚伤,泪落如珠,滴在树枝上,却没有半点水雾。
“呜……”四不像的兮兮仰天长啸,惊醒无数人的美梦。
03
小道士金无名甫一下山,就听闻霜林城近日闹鬼愈发频繁,城中人心惶惶,无人安生。
他寻了间当街的茶馆坐下,将背上的桃木剑放在一旁,要了一壶苦荞慢慢呷着,竖耳倾听其他茶客的交谈。
“你听说了吗?昨夜林府的女鬼又哭了,大半夜的,阴恻恻地吓人,害得老子觉都睡不着。”一个男子举着茶杯小声说道,同桌三人不约而同靠过头去。
“可不是嘛,我和娘子兴致正浓,突然听到厉鬼哭,吓得半死,兴致全无……”右侧的人应和道,还狠狠拍了下大腿。
“对,对,对,我也是,我也是,那女鬼哭得烦死了,我住在离林府最远的城北墙根处,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左侧的人哆哆嗦嗦,口齿不太清。
“嘘!”最后那人将食指竖在唇边,逡巡一圈,方才压低声音道:“可别说了,她能听到,说不定晚上……”
“哎,你别吓唬人!”先前挑起话头的人愤愤道。
左侧那人拉住他的胳膊,凑过头去耳语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十年了,不得安生,要不我们离开霜林城?”提议的还是最后那人。
“说什么呢!故土难离,你懂不懂?”起头的人一拍桌子,弹起来指着那人鼻子发飙。
“别生气,别生气。”左侧的和事佬拉着那人坐下,复又郑重道:“我们请个道士来超度她吧,大家都好安生。”
“超度什么?直接收了她!”暴怒的人依旧情绪激动。
“一样的结果,一样的。”和事佬赔笑道。
“道士?上哪儿找?霜林城道士早都绝种了。”缄默许久的右侧那人突然开口,把大家都给难住了。
十年前的事一出,霜林城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早都逃之夭夭了,哪还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道士。
听到这,金无名杯中的茶也见底了,他拿起桃木剑走到他们桌前,朗声道:“几位可是要寻驱鬼除魔的道人?小道便是。”
04
林府西南角,落日余晖透过层层树叶,零零星星地点缀在荷塘,碧绿的莲叶反射着阳光,颇有几分熠熠生辉的姿态。
林曦月坐在岸边,将脚泡在水里,尽管感受不到水的凉意,也嗅不到花香,她还是笑吟吟地晃荡着脚丫子,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那陶醉而恬静的模样,仿佛她还是活在十年前活泼开朗又温婉贤淑的林曦月。
兮兮静默地看着她,湿漉漉圆溜溜的眸子闪闪烁烁,深不见底。
风穿庭院,荷香袅袅。一女一兽,各怀心事。
曦月笑着笑着,豆大的泪珠就滚下来,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兮兮,你说,溪月何时会来?”曦月恸哭半晌,突然止住,抛出一个问题。
兮兮浑身抽搐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并未回应她。它不言不语,却知晓一切。溪月才是真正的林家小姐,面前的女鬼,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替死鬼。
世人皆言林府有女鬼,害人夺命,扰人安宁,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可谁知道,曦月虽为鬼魂,却一直被困在林府,法力低微,从未伤人性命。
她哭,因为她遍体鳞伤,痛彻心扉。
林府那些冤魂,都早早地投胎转世,只有曦月,承载着所有人的怨气,不能轮回。若是有人踏进林府,她定然双目猩红,神智不清,势必要将闯入者大卸八块。
但,她并不想这样做,也不愿伤害任何人。
一切的一切,只因林溪月。她让曦月李代桃僵,成为自己,却又设计毁了林家,勾结心术不正的道士,以曦月为引,扶桑树为阵,吸收了所有枉死之人的怨气,继而自己逃之夭夭。是以其他人可以投胎转世,而曦月只能守在林府,既不是游魂,也不是野鬼,一缕看家孤魂而已。
05
烈日当空,金无名带着罗盘、太极仪,背着桃木剑,轻轻推开林府尘封多年的大门,扶桑树下阴凉无比,他的额角还是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后脚刚进来,他身后的两扇门无风自动,猛然“哐”地一声紧紧关闭,金无名不察,一个趔趄,差点摔掉手中的罗盘。
待他直起身子,仔细打量庭院,额头上的汗更密了。
院中正中的一株两抱粗的扶桑树,约摸有十丈高,叶密而多,层层叠叠,如黑云压城,压得人心里透不过气,慌张不已。
废墟上遍布的荒草,由于终年不见天日,瘦瘦黄黄的,却顽强挺立在每个缝隙。
不同寻常的院子,空荡荡没有人烟,却说不出的诡异。
金无名退后两步,抵在门上,双腿止不住地颤栗,思及下山前师父的赠言——“无名,你此行必有一番大作为,会成为世人称颂的英雄,无量观会因你而名声大噪。为师在这里等你,切记,遇险不可退缩。”他咬紧牙关,紧了紧手里的罗盘,循着罗盘的指引往扶桑树处走去。
金无名边走边絮叨:“为了师父,为了百姓,为了无量观……”
他刚走两步,倏忽疾风大作,叶落如雨,纷纷扰扰,遮住视线。他连忙拨开眼前凌乱飞舞的叶片,“啊——”,跌坐在地。
入目是绿衣长发的女鬼,睚眦欲裂,双目幽幽发着红光,长长的发丝散开来,在空中扭动,宛如倒挂在半空的巨大蜘蛛。
金无名艰难地咽下口水,拔出桃木剑指着曦月:“恶鬼,还不束手就擒!”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举剑的手颤颤巍巍,十分不利索。
失去理智的曦月怒了,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往金无名跟前欺身过去,却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金无名低下头,握剑的手胡乱往前刺,在曦月身上刺出一个窟窿。
“呜!”突如其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兽鸣,声浪强大,金无名感觉自己耳膜被击穿了,随即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06
金无名醒过来时,见到面前像鹿像马又像独角兽的东西,两眼一番,差点又晕了过去。
兮兮用角顶顶他的鼻尖,痛得他立马清醒过来,惊慌失措道:“何方妖怪?”
兮兮眨着湿漉漉的眸子,眼神无辜,金无名心里的防备减了三分。莫名其妙地,他觉得自己跟这妖怪很熟。
兮兮扭头,示意金无名往荷塘边看,芙蕖朵朵,粉嫩娇俏。岸边一翠绿衣衫的女子面比纸白,静静倚在乱石上,胸口没有起伏,还有个黑黢黢的不大不小的洞。
“女鬼?啊!”金无名下意识地发问,却突然手上吃痛,低头发现手上一排整整齐齐的牙齿印,抬首对上四不像黑黝黝的眸子,似乎有怒火蔓延。
他抓起桃木剑就要刺,却被兮兮一脚踹飞,重重落下,四仰八叉,极其不雅观。
不怕桃木剑,不是鬼怪,那它是何物?金无名踌躇之际,兮兮已行至眼前,用头上的角狠狠戳他心口,鲜血直流,洇红雪白的道袍。
他想反抗,但心口撕裂的痛让他丧失了所有力气,只想沉沉闭眼。却有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若合眼,我们就都完了,灰飞烟灭!”
金无名怕辜负师父所托,更怕碌碌无为就死去,闻言便苦苦撑着不肯闭眼,直到兮兮完全没入他的身体。
白光乍现,晃得人眼生疼,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金无名终究还是耷上眼皮,坠入无边梦境。
07
仲夏夜里,繁星点点,皓月辉辉。院中无数萤火虫飞舞,流萤明明灭灭,宛如远处的星辰。
一翠绿衣衫的女子执着小扇立在花丛边,左右扑腾,企图扑几只萤火虫,却次次扑空。无名立在廊下的无名擒着淡淡的笑意,若春风化雨,润人心田。
“阿月,我已禀明父亲,下月初一就会登门提亲,到时,你做我的新娘可好?”
“捉到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听不真切,曦月茫然道:“无名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无名为她将脸颊边几缕不安分的发别在耳后,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她鬓角的细汗,宠溺地笑笑:“阿月捉到什么了?”
与无名如此亲密地接触,曦月的心突突直跳,绷直身子,脸上红彤彤的,还好月色浅淡,无名看不清楚,
“这个,星星,送给你。”曦月稳稳心神,伸出微微握拳的右手,摊开手掌,一点萤火缓缓升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到与星辰同辉。
无名仰头,眼里华光潋滟,柔声道:“我说我要娶你,阿月,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闻言,曦月身形一滞,僵在原地:“我……”,回答不上,索性捂着脸跑远。
无名望着她消失在夜色深处的背影,怔愣片刻,摸着腰间经高人开过光的鹿猊玉坠会心一笑,只道她是小女儿害羞呢。
08
月落日出,转瞬已是下月初一。
无名的爹领着十几个仆人,抬着好几大箱子的聘礼上门提亲,林老爷乐呵呵地捋须,笑意盈盈:“郎情妾意,小女既然属意令郎,我这当爹的自是成人之美。”
“哈哈哈,林老弟,不,亲家公豁达!”
两个老头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倒是其乐融融。无名早早地溜进后院,飞奔到心上人的门口。
他想直接推门而入,转瞬又觉不妥,毕竟曦月还未过门,男女有别,礼法还是要讲的。敲门的手还未落下,屋内隐约传来争吵声,无名不爱听墙根,正欲离开,里面的声音却清晰起来。
“你有花无欢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抢我的无名哥哥?”
“你的无名哥哥?呵,你别忘了,你只是我买回来的丫头,恰好与我长得有十分像,同名不同字而已。怎么,过了几年大小姐的瘾,就想赖着不走了?”
“可无名哥哥喜欢的是我,想娶的也是我,不是你!”
“是吗?我没记错的话,与他学堂初遇,让他一见倾心的是我,不是你吧!”
无名石化在原地,心内巨浪滔天,久久不能平静。思虑良久,他还是推门而进。
“吱呀”,门开,屋内的争吵声暂时停息,两人齐齐扭头,看到无名逆光立在门口,她们面上风云变幻,不禁大惊失色。
还是曦月先反应过来,弱弱地唤了声:“无名哥哥。”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似乎没有丝毫底气。
“无名哥哥。”林溪月照葫芦画瓢,也敛眉柔柔唤他。
无名看着眼前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妙人,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你们谁是溪月?”他朗声问道。
“我是。”
“我是。”
二人同时回答,只是曦月垂着头,溪月则盈满笑意地朝他抛媚眼。
09
无名目光复杂地扫过二人的脸庞,望着曦月了然地勾唇,快步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手,坚定道:“不管你们谁是林家小姐,住在我心里的,始终是你,阿月。”
林曦月慢腾腾地抬头,泪盈于睫,似落不落,迎上无名饱含深情的目光,蒙上一层愧疚的水雾。
“无名哥哥,对不起,我骗了你。”曦月抽着鼻子道。
“无名,你别忘了,你爹提亲的对象可是林家大小姐。如今,我回来了,你自然得娶我,我才是名正言顺的林家小姐。”林溪月冷眼看着二人,嗤笑道,“与伊初相逢,犹如故人归。你可真会诓人,转身就爱上别人。你可还记得,鹿猊玉坠,还是我陪你去寻高人开光的?”
无名下意识抚上腰间温凉的玉坠,沉吟不语,许久,才淡然开口:“溪月,当年一见钟情,不过是年少无知。如今,与我日久生情,两心相悦的,是阿月。你何必……”
“何必?若不是她这张与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你会看上她?”林溪月不依不饶。
无名望着她执拗的眼神,叹口气,不再与她争论,缓声道:“罢了,我们去见林伯父吧。”
“走就走,正好把这个这个冒牌货赶出家门!”溪月气势汹汹,狠狠剜了一眼曦月。
曦月冷不丁被她一瞧,忙不迭低下头,双手摩挲着湿透的手绢。
“走吧。”无名挡在她身前,遮住了林溪月的身影,曦月顿感云朗风清,跟在无名后面往前厅走。
10
“爹!”人未到,声先至,风风火火,这就是林溪月。
哪知前脚刚进门,迎面而来就是一巴掌,打得她措不及防,瘫倒在门槛处。
“爹!”林溪月梗起脖子,泪光涟涟,遮不住眸子深处的愤怒与不解。
“逆女!你还敢回来!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林老爷骂着骂着就老泪纵横。
“爹,我回来了,女儿回来了。是我不孝,可我是您的女儿啊。这个人,她是个冒牌货。”林溪月站起来,戳着曦月的脊梁骨,咄咄逼人。
“放肆!对你长姐不敬!”林老爷抹了把泪,继而一声大喝,惊得林溪月身影不稳,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长姐?”林溪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的,她是你长姐。”林老爷答得肯定。
“爹爹……”曦月惊疑未定。
“哈哈哈……”林溪月突然狂笑不止,笑着笑着泪花溢出眼眶。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难怪自己会遇到林曦月,难怪自己私自买了丫鬟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怪自己与花无欢私奔毫无阻碍,难怪……
有那么一瞬间,林溪月觉得自己很傻,遇人不淑,被骗财骗色,一向疼爱自己的爹爹竟然也设计自己,去弥补对另一个女儿的亏欠。
“都是爹年轻时候犯的错,月儿,你既然回来了,就好生在家将养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林老爷终是心有不忍,叹息道。
“不,我要嫁给无名!”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爹!”曦月抓住林老爷的手,哭得梨花带雨,哀求道,“放过妹……溪月吧。”
“来人,给我把这个不孝女关起来,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爹……”曦月还想求情,林老爷已背过身去,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
“哈哈哈……”被拖走的林溪月尤自大笑不已。
当然,对外,林家只有一个小姐。陈年秘事,大家心照不宣,三缄其口。
11
一月后,无名与林曦月大婚前夕,林家所有人饭后都睡死过去。西厢房曦月的闺房起火,蔓延到整个府中,熊熊烈火,将昔日繁花的府邸连同那些沉睡的人烧得一干二净。
无名那夜总是睡得不踏实,辗转反侧大半夜,索性起来,一推开窗,就见林府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霜林城。
烈焰深处,他似乎看见了曦月在挣扎,听到她的惨叫,还有她临终前无助的呼唤:“无名哥哥,无名哥哥……”
等他赶到林府时,一切已尘埃落定。望着眼前化为黑乎乎的灰烬的林家庭院,喘息未平的无名重重咳嗽两声,哀恸欲绝:“阿月!”
似乎有一辆无形的马车从他心口碾过,五脏俱碎。口中鲜血喷涌而出,有少许沾染在鹿猊玉坠上,无名瘦削的身子摇摇欲坠,终究晕倒在林府,口中仍念念有词:“阿月,阿月……”
“无名哥哥,无名哥哥……”
朦朦胧胧间,有人轻唤,声声切切,金无名缓缓睁开眼,觉得眼前绿影晃动,待神清目明,方才发觉曦月跪在自己身旁,“啪嗒啪嗒”掉眼泪。
“阿月……”他有些虚弱地抬手,欲抚上她的面颊,在要触到她的脸庞时,直直横穿而过。金无名心中又是一阵哀恸,是了,曦月是鬼魂,自己如今恢复人身,自然相见不相拥。
他别过头去,努力不让曦月发觉自己眼角的泪。
他的腰间,一枚鹿猊玉坠安安静静地躺着,通透的玉中还有一点殷红,鲜艳甚过红梅,犹如雪中一点朱砂。
大梦一场,前尘往事皆明了。无名的鹿猊玉坠经高人开光,具有灵性。它阴差阳错,沾染了无名的心头血,明白了他对曦月的深情,遂将无名吸入体内,幻出妖兽形,守候在曦月身边。
可惜,那意外闯入的人触发了扶桑树的阵眼,被扶桑树吞噬,并以此为养分,茁壮成长,将曦月牢牢禁锢在林府。
当时,只有年幼的金无名发现了刚破土的扶桑树,无名感应到他与众不同的气息,遂奋力挣脱两魂,寄居在金无名身体中。
说来也巧,按照命轮,金无名在十年前就该病重身亡,因着无名的两魂,渡来了无名的寿命,他硬是活到了现在。
如今,无名彻底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到底是金无名,还是无名,已然分不清楚。
12
他醒来时,曦月已恢复如初,完全不复先前重伤的模样。她说她因祸得福,喝了扶桑树滴下来的露水,便大好了。当真是祸也扶桑,福也扶桑。
金无名在林府废墟住了下来,以人的姿态陪伴曦月。
扶桑树依旧枝繁叶茂,将阳光挡得严实。曦月再不爬上树干跳舞,也不在莲花池子边发呆,只日日缠着金无名玩过家家扮新娘的游戏,乐此不疲。
玩得高兴了,曦月会叉腰咯咯地笑,十分开怀,完全不拘泥于女子的温婉形态。
有时候,无名会觉得曦月行为古怪。她变得不喜欢萤火虫,甚至挥挥手就让成百上千的萤火虫失去最引以为傲的萤火,疼痛至死。
他记得,曦月纯洁善良,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轻罗小扇扑流萤,最终也会放那些小东西自由。如今,她还是那样笑得干净纯粹,却总感觉未达眼底。
那日,曦月一高兴,爬上树梢唱了一整夜的歌。落在世人耳中,净然鬼音戚戚,森森恐怖,连无名都有些禁受不住,毕竟,他现在是肉体凡胎。
清晨,城中的人不堪鬼音骚扰,大多离乡而去。那日茶馆的几人尤自叨叨不停:“那小道士果然是个骗子,那女鬼不仅没有被除掉,反而变本加厉……”
无名仰头望着曦月,碧绿的衣衫底下是碧色绣花鞋。她什么时候开始穿鞋子的呢?无名苦思冥想,无果。
“无名哥哥……”柔柔的呼唤声拉回神游的无名,曦月立在他跟前,面上有些不悦,“你在想谁?思念谁?”
她的声音陡然高起来,尖锐刺耳,跋扈的样子,无半点曾经的模样,倒像……思及此处,无名蹙眉,川字紧拧,还是温和地开口道:“阿月,那日,你被桃木剑所伤,以你的法力,怎么恢复如初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扶桑树,扶桑树救了我!”曦月平白无故来了气,很少不耐烦,转身就走。
“阿月……”无名伸手拉她,自然拉了空,曦月反手一挥,阴风怒号,将无名推入莲花枯萎的荷塘。
“阿月!”无名不会水,是以作为兮兮的那些年,他从不陪曦月戏水,只是静候岸边,默默陪伴。他却没有挣扎,乖乖等待沉入水底的命运。
这声呼喊,并不是为岸上的女鬼,只因他的眼前,莲塘底,插着一把桃木剑。自己身上的鹿猊玉坠,紧紧贴了上去,嗡嗡哀鸣。
无量观里,无名的师父望着旭日东升,叹息道:“无名的功德,不能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