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在生理学上的作用主要是咀嚼食物，把吃进嘴巴的东西嚼碎，使之易于吞咽，同时也减轻食管胃肠的负担，毕竟咀嚼过的东西比囫囵吞下去的东西消化起来容易多了。
除了咀嚼食物这样的粗活，牙齿在美学上，也占有极其重要的一席之地，文学上常用“明眸皓齿”“唇红齿白”来描述一个女人的美，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里，唐晓芙的牙齿就美得直让人想化作她的牙刷，可见漂亮的牙齿之于美人有多重要。
在口腔整形还不普及的年代，拥有美丽的牙齿似乎靠运气的成分更多。
五十年代末出生的招娣就是那撮运气不够的人中一个。
招娣的牙齿怎么形容呢？如果有一间坍塌了数千年的石屋，那招娣的牙齿就是石屋墙壁上坍塌下来滚在地上，被风吹日晒雨淋之后杂乱无章的石头。要是大家觉得这个形容还不够贴切，就可以想象下面这个场景。上帝夜以继日地捏着小泥人，等捏到招娣的时候，上帝实在太困了，不仅五官捏得敷衍，牙齿更是随手抓起一把大小形状不一的石子随便往招娣嘴里一扔就了事，石子东倒西歪，参差不齐，偏偏还有两个大得突兀的方方正正的石子落在了门牙的位置。以至于招娣的牙齿不仅杂乱无章，两个大板牙更是尤其显眼。
招娣年纪小的时候，每天跟着家里其他人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她干活麻利力气又大，在一帮同龄女孩子中间有鹤立鸡群的优势。村里上了年纪看起来经验丰富的老人都说招娣这样能干，以后肯定十里八村的小伙子排着队争着来娶她。这句话在当时这个偏僻村庄的效果就跟现在的“清华北大随你挑”是一样的。当然，招娣肯定是没机会读书的。
六七十年代的小山村，女孩子从年满十五六岁就会有人来说媒，招娣所在的村子也一样。情窦初开的招娣满以为她会像老人所说的那样，成为本地婚恋市场上的佼佼者，十里八村的小伙子为她而争得头破血流。当第一个说媒的人踏进她家时，她躲在灶房为着到底是选择家里田多地多的小伙子，还是选择田地不多但勤劳能干的小伙子而发愁，不过，很快她就有了主意，选择家境殷实且勤快的那个。
都说爱笑的女生运气不会太差，但是这句话对招娣绝对不合适，招娣的运气全因她的笑给消耗尽了。
第一个媒人来招娣家说了对方小伙子各方面的情况后，招娣父母很满意，就约男方父母来家面谈，男方父母早有耳闻招娣的力气和能干，对此也满意，但是觉得有必要看一眼姑娘的模样，招娣母亲就让她去给客人上茶，招娣把茶杯端到桌上，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男方妈妈自然是从招娣进屋那一刻起，目不斜视把她从头到脚从上到下连头发丝都不放过地打量一番，觉得招娣确实是一个干活的能手，心里已经把她当成半个了媳妇，然而一切的好感在招娣的微笑里消失殆尽。
正是那微笑暴露了招娣参差错落的牙齿，尤其是守门的两个大板牙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若有若无的黄渍，招娣并不吸烟，牙齿为何会变黄，谁也不知道。
男方妈妈嘴里不说，心里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未来儿媳妇。有几十年生活经验的她，即使不知道显性遗传隐性遗传这些科学知识，也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孩子打地洞的常识，牙齿这么丑的人只怕生的小孩牙齿也不好看。
事情就是这样，招娣家陆续有三四个媒人来过，最后都没了消息。和招娣同龄甚至小她两三岁的女孩子都找到对象了，本以为抢手的招娣却还没着落。那些预言招娣会被十里八村小伙子争着抢着娶回家的老人眼看预言失灵，不无失落的感慨世道变了，一代不如一代，“就知道要好看，地里的庄稼会因为主人好看就自己长出来不成！”
招娣父母不甘心，千方百计打听自家能干女儿没人要的原因。村里一个经验丰富的媒婆闪烁其辞：“招娣呀……很不错，就是……牙齿……”
招娣妈妈很是自责，女儿的牙齿跟她脱不了干系，而且在她的基础上更加凌乱。自己当年全是凭着一身力气和勤快才得以嫁到这里，如今世道在变，光有力气，光会干活已经行不通了。可是，牙齿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即使世道在变，勤劳的品质也不会永远埋没。
招娣十九岁的时候，那个经验丰富的媒婆扯着大嗓门，老远看到招娣妈就嚷：“招娣妈招娣妈，有福了有福了，五十里外的银杏村有家小伙子要找老婆，不嫌女方丑，只要勤快就行，我看招娣就很适合。”
招娣妈虽然因为女儿被人说丑很不高兴，但是想着女儿能嫁出去才是当务之急，所以，也勉强把笑容堆在脸上，询问媒婆事情的原委。
“很端正的小伙子，没得错的，家里房子也有，有五六间屋子，够住的，不会有差，房子临街，方便得很呐，招娣妈，是个好人家呐！”招娣妈把媒婆请到家里，给她倒水，媒婆喝着招娣妈递过去的泡了茶叶的水，一只手不停地在空气里比划着，好像这样能把小伙子和房子摆在招娣妈面前
招娣妈嗫嚅：“条件这么好，怎么能看上我家招娣呢，你知道招娣的牙齿……”
“吓！说什么牙齿，顶不碍事，人家是读过书有文化的小伙子，不看外貌只看人品，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可能来你这。我王婆说成的亲事那还有少吗？招娣妈，给招娣准备身新衣裳穿着，等着做新娘子吧，哈哈哈哈…”，王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擦口红了，嘴巴又大，张着嘴笑的样子让招娣妈直出冷汗。
银杏村的小伙子果然来招娣家说亲了，招娣妈很奇怪，按传统都是父母代提亲，哪有年轻人亲自来的。再看小伙子这人，端正是端正，只是眉眼间全没一点威严，会不会太老实了容易被外人欺负？而且身高也还差一点。
王婆眼睛犀利，看出了招娣妈的担忧：“招娣妈，我说的没错吧，小伙子老实本分，招娣嫁过去就是一家之主呢，就像招娣妈你一样，招娣爹什么事不问你一声～"
招娣妈觉得王婆说的有理，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招呼招娣过来倒水。
招娣这次学了个乖，全程没笑，倒水的时候偷偷看着安静坐在王婆身边的小伙子，小伙子觉察出招娣在看他，就张嘴冲她一笑，招娣红着脸赶紧跑了出去。
“我看是没问题了，两年轻人已经看对眼啦。”王婆拍手大声嚷着，彷佛她浑身上下都是眼睛，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招娣妈，恭喜恭喜，小赵，恭喜恭喜，我王婆就坐等喝喜酒啦～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早上还听到喜鹊唱歌呢，好啊，好啊……”。
招娣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果然如王婆所言，招娣一家过去，小伙子就把家里的每分钱都交给招娣管理，只是，需要管理的钱财并不多。小伙子为人本分，干活也卖力，还读过几年书，听说读书成绩很好，只是家里穷，读不下去了。
招娣和丈夫凭借一身的力气，勤劳的双手以及不知疲倦的身体，把田地打理得紧紧有条。农活不忙，招娣一个人忙得过来时，丈夫就出去做点小工，赚几个活钱，日子也还过得去。令招娣倍感欣慰的是丈夫把赚的每分钱都拿回来交给她保管。
时间过得很快，招娣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妈。然而，正如招娣妈所担心的，招娣的孩子，其中一个遗传了招娣的牙齿。一无二般的凌乱不堪。自从这个小女孩牙齿长成开始，招娣和招娣妈就为她的未来担忧，但又都觉得她们两人牙齿生得丑，最后还不是嫁人了，而且还当起一家之主。试问有几个女人能当起一家之主？这样想着，心又释然了。
我们常听到人们说时代在变，但具体怎么变，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招娣妈招娣那个年代，女人不需要读书，不需要识字，活动范围最多方圆两三个村，而女人的终极目标就是嫁一个好丈夫。
然后，到招娣女儿这个年代，国家鼓励大家读书，读书不再只是男孩子的权利，如果女孩子放家里干活不去读书是要被耻笑的。
招娣的几个孩子都进了学校，据学校老师和邻居同校读书的小孩子说，她家的孩子个个都会读书。几个孩子进学校没几年，家里墙壁被奖状糊满了。
村里读完小学，就转去乡镇读初中，有一天，遗传了招娣牙齿的女儿赵美丽眼睛哭得通红，说班里同学嘲笑她牙齿丑，是个丑八怪。招娣有点慌乱，不知道怎么安抚，事实上也没有安抚她，因为招娣小时也没有人安抚过她。
美丽因为不美丽的牙齿越来越自卑，她心里怨恨为什么家里其他兄弟姐妹的牙齿都不丑，唯独自己的牙齿丑。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鼻子》中，禅智内供因鼻子从嘴唇下方一直拉耸到下颌，像一根垂下的香肠而苦恼，他忌讳别人说鼻子，自己也从不说鼻子两个字，独处时他经常对着镜子专心揣摩怎样能使鼻子看起来短一点，而对于禅房里每天进进出出的和尚，他也从不关心别人衣着是否华美，只留心观察每一个人的鼻子，试图找出一个长有和自己一样鼻子的人。
如今的美丽就跟这个禅智内供差不多，她很怕听到别人谈论牙齿，甚至看书的时候看到牙齿两个字，心都要被揪住一样。她还习惯性地观察每一个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的牙齿，试图找出牙齿和她一样丑的人。最后只有她上学路上每天要经过的一所房子里的两个小男孩，俩人都长着既大又长的白门牙，仿佛那两个牙齿就把嘴里的全部空间填满了，以至于说话的时候气流不通畅，声音很含糊。然而，在女生里面，虽然有牙齿不整齐的，却从没有找到一个能和美丽的牙齿比丑的人了。
初中快读完的时候，隔壁班一个女生戴起了牙套，牙套是金属的，一个个粘在牙齿上，再用一根金属丝链接起来。美丽听说这样可以让牙齿变的很整齐，牙套的出现，就如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美丽欣喜若狂地跑回家，要招娣带她去戴牙套。
招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加上农活又忙，训斥了一顿女儿不好好学习，老想些歪门邪道，这事就算翻篇了。
初中毕业后，美丽考上县城的高中，县城比乡镇不知要繁华多少倍。美丽照例观察每个人的牙齿，县城的女孩子牙齿都整齐洁白，这让美丽更加自惭形愧，话也不多说，把嘴唇紧闭着，她想不通自己明明不美丽，父母为什么要给她取名为“美丽”，这不是给人笑柄吗？
美丽学习成绩拔尖，很得老师的喜爱，可是学习上成功并不能弥补外貌上的致命缺陷，班上有同学形容美丽“简直是恶魔的后代”，因为恶魔都是青面獠牙的。
越来越自卑的美丽再次向招娣提起牙套的事，招娣架不住女儿泪眼汪汪的哀求，带她到县医院口腔科，戴口罩的女医生坐在治疗床边，透过眼镜片瞅了瞅美丽的牙齿，对招娣说可以整好，要带两年牙套。
招娣问什么是牙套，医生站起来从靠墙的橱窗里拿出一副带着牙套的牙齿模型给招娣看。
“就是先松动牙齿，然后重新排位，”医生再次嘱美丽张口，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她牙齿上来回比划，“你这个还需要拔掉两颗牙齿。”
“哎呀，那怎么能行呢，牙齿怎么能随便拔掉呢，再说了，松动过的牙齿以后肯定掉的早，就算不掉，别年纪轻轻骨头都啃不动了。”招娣摆着手，拉起女儿就要走。美丽不肯走，任凭招娣怎么拉她。
“阿姨，女孩子到了你女儿这个年龄，已经知道爱美了，你也是这个年龄过来的应该知道。她现在戴牙套虽说过了最合适的年龄，但还不晚，再过几年就更不好整了。”医生瞅着几乎要哭出来的美丽，替她劝说招娣。
招娣被医生说到痛处，态度缓和了些。开始询问价钱，医生告知需要多少钱之后，招娣面露难色。
“这个不必一次付清，两年之内给我就行了，你们俩商量一下。”医生说完就去忙别的病人。
招娣考虑再三，多次询问美丽是不是真的要整，美丽铁了心要戴牙套。
“好吧，医生，帮她整吧！”招娣长吁一口气，用力牵着美丽的手，把她推到医生面前。
就这样，美丽过了两年戴牙套的日子。这期间，在学校被人唤作“钢牙恶魔”不说，就是在家里，每每有人问招娣关于美丽牙套的问题，招娣都会说：“这有什么好的，你看看，现在吃点东西就要刷牙，有好东西吃不了，连骨头也不能咬，牙齿算是废了。”就好像他们家餐餐有骨头吃一样。关键是每次问招娣要牙套的后续费用，招娣都给得不痛快。
美丽“忍辱负重”两年之后，医生终于宣告大功告成，给她取下牙套，还里外给她把牙齿清洁了一遍。
一切结束之后，医生摘下口罩，递给美丽一面镜子，好像完成了一件高难度的作品般欣喜溢于言表。
美丽迫不及待张开嘴，镜子里的那张脸，有一口排列整齐的牙齿，颜色虽不是雪一般的白，却胜在干净。
“牙套戴的有点久，牙齿略显黄，这没关系，回去仔细刷牙，会变白的。”医生对着镜子里的人说。
美丽伸出手指摸了摸嘴里的牙齿，确实很平整的感觉的。这一刻如果有翅膀的话，美丽肯定早就从窗户飞出去了，她迫不及待想让所有人看看她赵美丽的美丽牙齿。
牙齿变美后的美丽，再也不忌讳别人说牙齿，也不怕看书时意外出现的牙齿两个字。虽然看一个人时还是首先观察牙齿，但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以前带着自卑去观察，现在是心平气静地观察，甚至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去观察。
而招娣呢，她目睹了女儿牙齿从丑到美的变化，除了感慨科技的鬼斧神工之外，也萌生了整牙的念头。
有一天她瞒着所有人偷偷去县医院口腔科，替美丽整牙的医生一眼认出了她。招娣说明来意，医生脱下口罩，用戴橡胶手套的手扶了扶眼镜，严肃地说：“阿姨，您女儿都读大学了，您也可以准备过老年生活了，还整什么牙齿呀。您呀，留着这个钱，买点好东西吃进肚子里才是最实在的。”
招娣悻悻地走出医院，一边懊悔自己生错了年代，另一边庆幸自己替女儿整好了牙齿。
自己错过的美丽人生也许女儿美丽会替自己美美的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