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到了老厂。
这是南山上的一个小镇。
也是渝黔盐茶古道第一个重要驿站。
我到这里时,已近黄昏,于是我选择在这里住宿一晚。
找了半天,找到一家名为“老厂客栈”的旅馆,其实就是一家农家乐。除了住宿,还提供棋牌和茶饮。共有三层,就在公路边,经常有大客车和货车呼啸而过,条件实在一般般。
女店主正在看电视,见我投宿,两眼放光,忙不迭地招呼我入住,显然这里平时生意不太好,难得有客人住店。住宿价格是单间80元/晚。
这是我渝黔盐茶古道之行在外投宿的第一个晚上,今天跑了一天,需要好好休整一下。
晚上,我躺在床上查资料。
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曾经很有名的地方。
据资料显示,这里曾经铁铺遍地,铁厂林立,后来铁厂不够用了,又在黄桷垭建了新的铁厂。为区别,这个地方就叫老厂了。
至于它原来叫什么名字,估计已经没有人记得。
盐茶古道从海棠溪上来,经过黄葛古道、黄桷垭镇,到了老厂,已是近20里的山路。再往前走,就是绵延不绝的下山路了。
当年,马帮和商贩们也大多选择在老厂休整,这个地方因此红火起来。
以前云贵地区由于铁器工艺差,马帮们运过去的铁犁、刀具大多产自于此。更主要还在于,盐茶古道的每一匹过往马匹都需要铁掌、铁钉,数量巨大,于是,鼎盛时期,这个两山夹一槽的深沟,铁厂一家挨一家,马帮云集,商铺林立,热闹非常。那时这个地方的名气可比现在的黄桷垭、南坪,甚至解放碑大多了,直到上世纪50年代末,详尽一点的中国地图涉及南山部分都标注的是老厂而非黄桷垭。
这是一座因盐茶古道,因铁器而兴的小镇。
但这些都是历史资料,曾经的。
现实呢?
(一)
第二天清晨,我从旅馆出来后,发现外面人声喧哗。
这天正是老厂的赶集天,这里逢3、6、9号赶集,每月赶集日共有9天。
老厂的新街和老街都摆满了临时摊位,卖的内容五花八门,从食品、药材、布料、不锈钢制品、小电器、光碟到跌打损伤的膏药、八卦算命,可谓应有尽有。
人潮涌动中,似乎满眼都是当初的繁华。
但老厂还是已经沦落为一个普通的小村镇。
跟中国千千万万的村镇一样,老厂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
在老厂那条有名的老街上(注:现在叫文峰正街),我看到一排排大写的“拆”字,到处都是拆迁标语,如:“绝不让先走的吃亏,后走的吃糖。”、“一把尺子量到底,安置标准不会变。”等等。老街商铺门面上写着很多迁往某某地的告示。
这条老街已被征收了。
在当今中国飞速发展,急剧变化的时代,这种情形已是司空见惯。
在这条老街的尽头,一位老婆婆正独自守在一家小卖铺前,我上前搭讪。
婆婆姓李,今年满80岁,但精神不错。
“我以前在三百梯垭口那边住,搬来老厂这里已经58年了。”李婆婆的回答让我非常惊喜。三百梯正是我的下一站,算是找对了向导。
据李婆婆介绍,以前老厂老街非常热闹,有很多马帮在此驻留。
“重庆的,云南的,贵州的马帮,都在这里中转,他们一般20-30人一个队伍,有马帮,有背夫,还有商贩。他们什么都运,主要是生活用品。那时赶场天能看到贵州商贩的身影,他们会带来贵州的山货、药材、擦在手上能治冻疮的桐油和味道清香的茶叶。镇上有专门的马帮房,楼上住人,楼下有马棚、马槽,供马帮歇脚……”
我问她,现在还能不能看到一些痕迹?
她摇摇头。“都拆了,我家旁边原来就有一家马帮院子,有专门的马棚,后来拆了修新房子了。”我后来看了下,所谓新房子,就是中国乡镇常见的那种外墙贴着白色小瓷砖的筒子楼。
我又问她关于铁厂的事。
“这个,更早的时候就没有了,解放前很久就没有了。我只记得,老街学校(注:现文峰小学)后面以前有很多灰堆堡,一堆一堆的,有些有几层楼那么高。”她扬起手比划了一下。
“那些就是铁厂炼铁留下来的煤渣。不过,后来也都推了修房子了。”
嗯,一座只存在于老年人记忆中的城镇!
(二)
告别李婆婆,我在老街拍照。
这条街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估计离彻底消失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我在看最后的老厂老街。
现在的时间是2017年3月29日,做个记号。
一位穿着红色外衣的中年妇女见我在拍照,观察了一会,问我在拍什么?我说在拍老房子。“可惜没有了!”
她突然对我说:“我那里有你想拍的老房子,你跟我来嘛!”
我惊疑不定,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她穿过一条小巷,来到正街一所老房子前。
这是一幢两层的木板楼,楼上是个小吊脚楼,楼下是那种老式的折叠式木板门。
门上挂着两个很陈旧的字——生资。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震惊不已的话:
“这是老厂最后一幢马帮房。”
…@_@…???#+_+*
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张开的嘴巴和惊疑的表情。
中年妇女解释说(后来知道她姓文):“这幢老房子至少都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中央电视台的还曾经来拍过,前几年西南大学的一位教授还带了很多学生来看过,说这是从重庆綦江至主城这片仅存的马帮房。我们镇长还带人来看过几次。”
然后,她打开那几扇折叠的木板门,让我进入。
我走进了历史。
这是一座典型的川斗式木板房,楼下是间大屋,整个结构都用木柱支撑,用白墙隔断,墙壁破了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篾条结构。
楼下大堂地上靠墙处放着一块发黄的木牌,上面写着“三大纪律,八坚持、八不准。”下面还有很多小字,应该是属于解放时期的产物。
底屋后院有一方水槽,文女士说这个就是以前用来饮马的。
水槽后面是两间大的木屋,每间都有15平方左右,没有门,空空的,这里就是马棚房了。站在这里,可见屋顶是老式的青瓦,有几束光从两块玻璃瓦窗透下来,照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没有电!)。
通过狭窄的木楼梯爬上二楼。
上面是两间大木屋,走过咚咚作响的木楼地板,朝外面的屋有一排木窗,用的是传统的木拴,吱呀打开后,光一下子涌进来,外面就是老厂老街。
这是以前房主和马夫们住的地方,楼上住人,楼下拴马,现在整个房屋已被搬空,屋顶用塑料布遮着,显得零乱。我在里面拍照时,稍微走路、转身都会在木屋内发出较大声响。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来者,偶然闯入一片历史的静地。
透过历史的黯淡星光,仿佛看到店老板夫妻正在楼下生火做饭,马夫们正围炉烤火,店主人家的小孩正在屋中央跑来跑去玩耍,马夫们时不时逗小孩子玩耍,爆发出一阵阵友善的笑声,马儿在屋后面打着响鼻,门前的老街车水马龙,又一队马上驮满了箩筐和盐袋的马帮准备启程了,马儿驮铃的叮当声在老街回响……
“拍完没有?”文女士在楼下的问话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
文女士介绍道,这个房子她住了几十年了,一直用来做生资生意,就是农村经常用得着的那些化肥、煤油、材油等什么的。
“以前生意还可以,后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临走之时,文女士对我说:“这幢房子我已经签了拆迁协议,如果不是因为一些补偿上的事情没有了结,我暂时没有交房子外,这房子早就拆了。但现在起最多不过两个月,就会拆的。”
这个……
(三)
老厂正在发生蜕变。
旧的东西被无情地抛弃,新的东西正汹涌而来。
当年那些林立的铁厂,马帮的痕迹已消失得或即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一片浮云飘过来,又飘走了。
那个曾经的古驿站,已经看不见。
卡尔维诺在他那本《看不见的城市》书中,主人公马可波罗曾向蒙古大汗忽必烈描述过他旅行中遇到的一个个神奇瑰丽的城市,但那些城市根本不会以城市的形式被建造出来。我在想,如果有续集,马可波罗会不会向忽必烈描述山谷中一个铁厂林立,马帮云集,具有后现代感的一个存在过,后来又不存在的城市?
在老街的中心地带,有一座龙井公园,修得精美宽敞,种植着许多花草树木。一群大妈正在里面跳广场舞,随着音乐摆动身姿,这里是她们的地盘。
公园旁边是广益中学的老厂校区,这是一所始建于1892年的老学校,最先是由西方传教士所建。重庆的历史名人邹容、王朴等都是这个学校出来的!
学校崭新的教学大楼上挂着两排大字:“行远自迩,登高自卑。”这是《中庸》的句子,意思是要到达远方须从近处开始,要登上高峰须从低处开始。
这是这个学校的校训。
看着这两行句子,我忽然深感“自卑”,我的渝黔盐茶古道之行也像这样,从一个原点、低点,慢慢走向远方。
而按照现在的字面意思理解,“登高自卑”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登上高处才发现自身的卑微呢?
有一天,我们去看这个世界的广大,才能发现自身的渺小。
(四)
在老厂老街的背街。
有一家“育才幼儿园”,园内已人去楼空。
幼儿园的大门墙壁上,画着一只巨大的卡通兔子,穿着一件蓝色的围裙,伸出一只手来,调皮地吐着舌头,仿佛仍然在欢迎小朋友们入园。
已拆迁的教室窗户上,挂着一架用矿泉水瓶和纸板做的手工小飞机,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正展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