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北京的冬天好冷好冷,阴沉沉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我在一块荒地上搬着木板,这是上次营房改造时留下的,和我一起的还有三个“一年兵”,不远处的潘班长一边干活一边抽烟,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年冬天,正是天寒地冻之时,我下了连队,来到了我第二个家——气象台。那时候的我头圆圆的、皮肤黑黑的、身形瘦瘦的,忘不了母亲见到我奔涌而出的泪水,她当时愣是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来我。
临走前,老班长嘱托我,下去了好好干,原先新兵连一个老兵带你们。下去了,一屋子老兵带你一个,更要低调做事,夹着尾巴做人。
我对老班长一直言听计从,每次干活都是拼了命,班长说休息时我还要多干一会儿,有时候别人说:“你傻呀!”我还咧着嘴笑,说:“不累。”
所以,在这次出“公差”中,我亦是如此,闷着头猛干。当我抱着一堆木头,通过一个破洞的栅栏时,不小心一脚踩空了,头立马就戳到了栅栏顶端的一截钢筋上,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恶心想吐,手里的木头也掉了一地。
等我缓过来的时候,我摘掉帽子,发现帽子破了个洞。我摸了下头皮,感到一股温热,看了眼手指,发现有血,此时一阵寒风吹来,我身体凉了半截,顿时感到头皮生疼。
这时,潘班长也过来了,急切的问:“你怎么了?”想起他平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害怕,嚅嗫道:“班长,我头破了。”
他拿开我的手,看了看我的头,说,“去卫生队包一下吧,让赵笛带着你。”此刻,赵笛班长正好路过这里。然后,潘班长便领着我的“同年兵”接着干活去了。
赵笛班长看到我光着手,立马把手套脱给了我,说:“天齁老冷的,干活干嘛不戴手套呀?戴我的吧。”
我接过了手套,老实说,我这会手都冻的快没知觉了。赵笛班长,看了看我的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呀,干活不注意点,快走吧,我带你去卫生队。”
我和赵笛班长,走在路上。赵笛班长安慰我,“是不是潘人强又训你们了?唉,他就那样,面瘫。我第一年也是,天天被他训,台里安排他带你们几个,就是他能管住你们几个,能教你们怎么守规矩。别看,我天天给你们几个嘻嘻哈哈的,我那时候被他搞的可惨了。嗨,他那张脸就那样,没事就喜欢瞪人,还老拉着臭脸,哈哈。”
我被他逗乐了,赶紧说,“潘班长,对我们挺好的,就是平常不太会笑,赵班长对我们也挺好的。”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撇着,我们到了卫生队。
赵笛班长是个“两年兵”,天生自来熟,一口京片子和谁都聊得来,他很快带我挂了号进了治疗室。
治疗室有不少人,第一次来卫生队,我像根木头一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到每一个人都赶紧立正喊“班长好”。
这时,我才看到在人群后面坐着一个女孩,是一个两年兵,她正在看书,那是一套军考的备考资料,她正拿着绿色荧光笔在书上圈圈画画。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偷偷看着她,这时屋子里的人出去了,赵笛班长也正好顺路去拿点药,让我在这里等医生,整个屋子此时就剩下了我和她。
老实说,整个新兵连期间我都没见过女的,当然,超市大妈除外。记得有次出来训练,回来的时候路边有一个穿着风衣配烟灰色打底的姑娘,车里有个哥们大喊了一声,“快看,美女。”瞬间大家都伸长脖子看向一边,感觉车都要倾向了一边,现在想想,也真是醉了。
慢慢的,我感觉我的心跳在加速。我看着她又不敢明目张胆的看着她,目光闪躲着却又舍不得从她身上离开。我之前见过她,每当她值班的时候,她都会和一个医生一起来我们食堂吃饭。
那时候我也只是在人群里看了她一眼,她就像从《青春之歌》里走出来的林道静,白净的脸蛋,笑起来有个两小酒窝。
每次看到她,我们台里的班长们都会互相开玩笑说,快看你女神来了,赶紧追去呀。赵笛班长就会打抱不平说,“瞧你们这点儿出息,看见人家姑娘长得白净就嚼舌根子,有本事到人家儿跟前说去呀!”这时候大家就一起“嘘”他,然后一起笑了。
此时此刻,我和她就在一个房间里,她就那么安静的坐在我面前,默默的在书上圈圈画画。“白净”这个词又从我脑海中钻了出来,我想她的这种美是没办法描述的,在脑海里搜刮一番,也就只剩下“白净”一词了。
这种美简直让人说不出话,而她就静静的坐在我面前,安静的像只小猫,我能感受到她那里飘过来一股体香,芬芳而悠长,如果能这么一直坐下去该多好啊!
这时候,一个士官进来了,风风火火的穿着白大褂,指着我问她,“他怎么了?”“刚来的,好像头破了,你快给他看看吧!”
我至今不知道用什么言辞形容她的声音,最起码我的笨笔是描述不来的,甜甜的,傻傻的,很是悦耳动听,我痴痴的看着她,直到她瞪了我一眼。
那个士官叫张小凯,是个一期。他看了看我的头,她也踮起脚来看我的伤口,张小凯说,“还行,伤口有点深,要缝几针,你去给他把头发剪一下吧。”“我呀,小凯班长,我理发手艺不行呀!”“没事,把伤口那里剪下就行了。”
于是乎,我第一次靠近了她。那时候的我皮肤黝黑,头发长长了还没来得及理,又连着干了几天活没顾得上洗澡,我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到她。
她敏捷的像一只猫,围着我转了一圈,就把我伤口附近的头发剪掉了,她笑着说,“不好意思呀,我不会剪头发,给你剪的不太好看,”话音未落,她又笑了。我紧张的手心全是汗,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吞吐出来一句话,“谢谢班长。”
这时候,来了一个二期,是一个很瘦很苗条的女班长,后来才知道她叫毛阿妹。她端着缝合伤口的工具盘,来到我面前。开始给我洗头上的伤口,少洁看的很仔细,一边帮着毛班长,一边愉快的眨着眼睛。
这时候上了碘酒,我因为猛地一疼动了一下,少洁赶紧说,“啊,你别乱动呀,快好了,撑住。”边说边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我内心一阵悸动,一股暖流在心里荡漾开来。
毛班长给我包好了之后,又给我打了一针破伤风针,打完后需要观察30分钟,看看有没有不良反应。我就在那里坐着,透过窗户看到外面下雪了,雪花像一片片羽毛一样飞舞旋转,落到了松树的枝叶上,天地间一片苍茫。
而窗户里面的世界温暖祥和,窗台上摆着几盆可爱的多肉植物,花盆上还贴着几张彩色的标签,上面写着,“人之所以能,是因为相信能”,“少洁,加油!”之类的标语,少洁捧着印着阿狸的马克杯站在窗前,咖啡的浓郁香味飘满了整个房间。
她好美,从她衣服的领子里可以看见粉红色的立领毛衣。她眨着大大的眼睛也在注视着窗外的雪景,而我竟看的痴了,生怕自己作战靴上的土或者裤子上的破洞影响这静谧安详的空气。
这时她忽然欢呼起来,“阿妹班长,快看,那里有一只白狐呀!”
“哪里哪里,快让我看看。”“那是一只猫呀,一只白猫!”
“不对不对,就是一只白狐。”
这时候她回过头突然发现我在看她,便问我,“你看那里的是不是一只白狐呀!”我顿时张口结舌,但还是用力的点了点头。房间里瞬间便传来了她银铃般的笑声,“阿妹班长,你看我说对了吧。”两个女孩笑成了两朵花。
我的心立马柔软了 、融化了,眼泪在我眼睛里打转,新兵连的苦和累、对家的思念、在单位老兵的责骂、头上伤口的疼痛,瞬间涌上心头,五味杂陈。我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我想嚎啕大哭,可我不能,我活那么大从来没哭过,可是现在,我想哭。
我想哭,但是我却笑了。
少洁,你知道吗?
那年冬天,你才是雪中那最灵动的白狐 !
那年冬天,是你让我感受到这世界最深刻的温暖!
那年冬天,在这小小的军营里,你是专属我一个人的风花雪月!
直到少洁快退伍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名字——苏少洁。
直到我离开部队,我才加上了她的微信。
在后来喝酒聚会的调侃中,才了解到她在营区大院里的点点滴滴。退伍后,她去了四川继续读大学,毕业回到了石家庄工作。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治疗室的那个下午,是我在部队最开心的时刻。人们常说,事情的真相往往有三种,第一种是真相在你心中的样子,第二种是真相在她眼中的样子,第三种是真相本来的样子。
而在我的真相里,你永远是最美的,就像那年冬天雪地里的那只白狐,永远跳动在我心头。
感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照亮了我,让我坚定的走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