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制造 长篇连载 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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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梆漁的聲音仍從海那邊隱約著來到街面。稀而悶的聲音,一點點擠過稠白的夜霧,一貼上街市的卵石地面就不動了,歇一會兒,盡數被吸收進了排列規整的卵石縫,和石下的泥土一起遠离了人們的感覺世界。

  但遠處仍有後續的聲音傳來。敲梆漁的聲音,響在海面,本來不為街面上的人所聽見,我卻偏偏聽見了,而且是在三十年後的今天。

  三十年後的今天,再也不會有敲梆漁,況且聲音。人們講生態了,在禁漁期,漁船不得出海,遑論那種理論上能使所有鱼類絕種的敲梆漁作業。 

名詞解釋

敲梆漁:將很大且長的竹筒固定在船梆,伸入海平面以下,漁民以錘狀物敲擊船梆和竹筒,聲波在海水中傳遞,彌漫于整片海洋,據說該海域中所有長幼魚類均被聲波震破魚泡而亡上浮。

  三十年後的今天,漁鎮的街市大大拓寬,你的腳底再也觸摸不到卵石排列成規整圖案的光滑而凹凸的地面,你看見汽車像船一樣駛過水泥路面,在城市中奔突,一排排水泥樓房像礁岩一樣列布在凝固的水泥地,只不過太過整齊,也絕對不可能有海妖的歌唱。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聽見敲梆漁的聲音,決不是在夢里。我的夢太多,太亂,不 可能再產生如此清晰的聲音。而我的失憶,使得我的歷史一片空白,向過去而望,我深懷白內障病人般的絕望心情。

  我的心靈白內障,使我每天處身于三十年前的那場濃霧之中,我的過去,就隱在了那場大霧里,我的根,只在我腳跟前向後延伸了三十九米,就消失在那片霧里了。只有腳下的卵石路面凹凸著親切可感。

  夜霧和月輝沾上地面的卵石,濕漉漉地閃著幽光。我提著比我的身體還寬一倍的竿頭籃,腳底感到了卵石因濕的滑。一滑一滑,我的身體就飛駛起來,繼而飛离了地面,向著夜潮的魚市飛翔而去。   

名詞解釋

夜潮:漁鎮的居民只有三分之一是漁民,他們出海和回港都乘著適當的潮汐時間,有時潮水決定他們夜里歸港,當場將收獲盤給漁販,漁販即時到魚市擺賣,非漁居民想吃到新鮮而便宜的魚,就赶在當時海貨剛上市就去買。交易沿街擺在地上就著稀落的路燈發生。

  我低空盤旋在魚市之上,在喧嚷卻不見人影的魚擔中,一眼瞄住了兩筐鮮魚。

  濃霧淡去。兩筐魚在路燈下泛著黯淡的白光。我的飛翔令我心情愉快。我一會兒昇高一會兒降低。昇高時,我身體下的瓦屋都小成了一塊塊黑色的補丁,魚市就被那些黑補丁遮蔽了;降低時,魚筐就變成了特寫,我看中的魚對著我眨巴眨巴起眼睛。這令我的心情更加愉快起來。

  那兩只魚筐里裝的都是臀魚。

名詞解釋

 臀魚:我虛構的一種魚類,無法在任何一種分類學和海洋動物學里搜索查獲。在我的想象中,它應該是一種像人的屁股(尤其女人的屁股)一樣飽滿肥美的物品,肉色白花花,令你想在吃之前摸幾把。但當時,我的年紀猶小,不可能聯想到女人。因而,這個虛構,只是我目前寫作時的虛構。作為作者的我,已經經歷了多次性愛,很容易把寫作往女人那邊联想。這是情有可原的,也是符合弗洛依德精神分析法的。這和作為我的作品中的主人公的我,有着根本的区别。至于臀魚的尺寸、形狀,依讀者想象,如果作者作出規定,就不利于“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原則。   泛著白光的臀魚在向我眨眼。兩只魚筐緊挨著,里面都裝滿了白花花的臀魚。先是一條臀魚在向我眨眼,接著,另一筐中最上邊的那條臀魚也向我眨起眼來,再接著,一條條魚都向我眨巴起眼睛,眨得我眼花繚亂,精神亢奮。

  我俯沖而下,右手從兩只筐里各抓起一條臀魚,扔進我的竿頭籃。同時,我的雙腳落地,重新站穩在卵石街面上。這時,魚市的喧囂消失,甚至魚市也消失了,整條街、整個魚鎮都消失了。只有我,站在空無之中,挎著比身體還大出一倍的竿頭籃,籃里兩條臀魚在眨巴著眼睛。

  此刻的我,站立在時間之外,不在故事發生的那個過去,也不是正在寫作的当下,甚至不在敘事完成之後交由讀者(向未來無限延伸的可能性)的未來。我站在時間之外,空無之中,空無得沒有時間,比飛翔在所描述場景之外那時還要之外地存在著。而真正的此刻正在寫作的我,看著那個空無之中的我,心慢慢地緊縮起來,如履薄冰地觀察著那個空無之中的我。

 我看著我竿頭籃里的臀魚過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看著我重新滿心歡喜地提著籃子上路,向下幾個魚攤尋找合適的魚(虛構之魚?)。因此,那種空無,只顯現了三五秒鍾。我看見魚市的喧囂重又圍繞住我的身體。

  走過一個小吃檔兩步後,我停住了腳。小吃檔在喧囂中飄起的氤氳香味吸引了我。我轉身,靠向檔前。大鐵鍋在明火上滾著稠白的湯水,香味之氤氳一砣砣向夜空昇騰著。湯水里滾著魚骨,魚骨湯里熬著經霜露凍出許多小孔的白豆腐塊。連豆腐塊帶湯舀一海碗,灑上葱花。客人坐在爐邊長條桌旁,竹筷夾起一块白豆腐,對著嘴吹幾口,使它不致燙口,咬一口,豆腐密麻麻的小孔里就擠出許多魚湯來,鮮美的滋味就浸潤著口舌。吃得差不多了,再滋溜溜喝完飄著葱香的湯。

  我饞。我摸出角子。

  喝完了飄著葱香的湯,我滿心愉悅地重新飛翔起來,向著外婆家,向著小鎮西南角著名的黃家里。

  我知道這個時候,外婆的臉會浮出雲層,向我緩緩逼視過來。外婆的臉是慈祥的國字臉,但她的眼是陰鷙的眼,在我忐忑的心里會一眼看穿我的小把戲。

  買回來啦,嗬嗬,乖乖小臀魚啊,嘬嘬嘬,今天清蒸小臀魚哦,嗬嗬乖乖,快把風箱牽起來啊快把風箱牽起來,快把炉火燒旺啊火燒旺,咦,找回來怎麽少了兩分錢呢?

  外婆的眼就在這時陰鷙起來。

我明明把我的把戲編織得縫絲不漏,買魚我講下了一分錢的價,向外婆報帳再多報一分錢,這樣,我花一分錢喝了魚骨豆腐湯,還會有一分錢自己進帳。外婆交給我一角錢,我找還給她兩分錢。她已經同意兩條臀魚價值8分錢了呀。

  但是外婆還在逼問:那兩分錢呢?

  現在,四十歲的我看著十歲的我非常窘迫有點驚嚇地站在外婆面前。我看見我右手插在右邊的褲袋里,食指穿出袋里布的小破洞,使勁搓出大腿外側的肉泥。我看見我的另一只手插在另一只褲袋,緊攥拳頭,一分錢的角子在拳的中央被攥出了汗汁。我看見我低著頭,站在外婆陰鷙的目光里,不知如何應對。

  結果呢?我看不到結果。我不願看到外婆一把拔出我的左手,不願看見她掰開我的手指,不願看見她從我手里摳出那一枚被我的汗津洇成暗銀色的角子。哦,我看不見,我的失憶症又犯了。我想不起來了,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我想不起外婆把我的屁股又打了一頓,結果我只能以拒吃一頓飯來抗議,那頓飯里包含有我親自飛翔著買回來、令人鼓舞的新鮮臀魚。

  我更願在此刻的寫作中這樣寫道:

  外婆一把拔出我的左手,掰開手指,發現是空的;又拔出我的右手,發現又是空的。她沒有打我屁股,我也吃到了那頓鮮美的臀魚——外婆做得一手好廚藝。

  

  我買回魚,重新飛翔起來,向著黃家里降落時,落在了它東側的弄堂里。穿堂風吹得我的身影有點飄忽,就像現在在酒吧里喝高了有點high的燈影。我蹲在牆角,在泥地上找到我的標志,撥開一層土,露出一片碎瓦。這就是我的藏寶地。

  揭開碎瓦,我就看見小小的地洞里掩藏著我四十年成長的履歷表、我對詩歌的熱愛、我對一切藝術作品的崇敬之心和反骨、我的友滿天下和淡如水的人際關系、我生意人的誠信和世故、我的一切勇敢和怯懦、我的勤勞和懶怠、我的破罐破摔和破鏡重圓、我的環球同此涼熱的社會理想和個人主義、我的奔放和收斂、我的歡樂和憂傷、我的生殖器的快感和心靈的煎熬、我的陽光和黑暗、我的地獄和天堂、我的一切明白和糊涂、我的自卑和自負、我的紙和筆、我的相本、我的電腦硬盤和DV機、我的作品集、我的退稿通知書和違章演出罰款單、我在警察局錄下的口供......

  我同時看見的有:一枚砸平的酒瓶蓋——這預示著我將來極有可能成為一名酒鬼——當年我們家鄉的孩子拿它充當賭資,我們不斷收集酒瓶蓋子,砸平,再拿它們去贏更多的瓶蓋或者輸掉;一副公雞的泥模——我喜歡找一些動物玩具,用黃泥裹住,然後把黃泥分兩片切下來,風干就成為模具,再收集碎蠟,在金屬容器里用火加熱熔化,最後把臘灌入泥模,批量翻造出一模一樣的蠟像。

  我把手里已經捏得汗津津的一分錢角子,也加入了我的寶庫,蓋回瓦片,重新填回泥土,并在泥土上洒上跟周边地貌相同的小碎石和草梗、纸屑和果皮,使這一塊地看起來跟弄堂別處的泥地基本沒有差別。

  當時我可能擁有不止一处寶藏,地洞里的藏物并非都是有價值或重要之物。我挖一個洞,隨便放一片碎布或紙片,加蓋填土。要的只是放學回來直奔藏寶地發現藏物仍在的歡喜。或者,一個藏寶工程完成後,我會故意按捺住不安的心,給自己規定好幾天後的開啟日期,要的就是一種受難般的牽腸挂肚和最後一刻的驚喜。若是發現寶藏遭到破壞,感受失望,也僅僅短暫而小的失望,因為所藏之物并非對幼小的心來說是價值連城。

  但是,我曾有過對我而言很要緊之寶失竊的大悲嗎?我的記憶在這里進入了一個盲點。我真的失憶了。我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彈跳,搜索啊,但是顯示器說:沒有你要搜索的結果。

  此刻我在互联网上所能查到的相关资料有: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上,浙江省黄岩县海门区是个很小很小的红点。几乎在点的中心位置,竖起了百货大楼,当然,那个时候还是新的。一条内陆河在百货大楼前由南往北而过,经大阜头入江。江叫椒江,过老鼠屿而外,江就和东海一体了,海面上有著名的一江山岛和大陈岛。

  黄家里就在百货大楼的背后。黄家里虽大,但在高、新而白的百货大楼后边趴着,就像一块老旧的用黑了的破抹布。我所藏宝的那条曲尺形弄堂,实际上就是白货大楼和黄家里东侧墙体形成的夹缝。夏天这条夹缝里会坐着一些乘凉的人,因为大楼的阴影抗住了整日的阳光,且有一阵阵的穿堂风过。后来黄家里的败落,在我的写作构思中,总被认为是和新中国式的百货大楼挡了它的风水有关。

  黄家里的西面稍后,是区政府。区政府那相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高且大的围墙前,修起了灯光球场。这跟百货大楼一样,属于新事物。灯光球场偶尔会有正规的蓝球比赛,每天则有一些黄家里和邻区住家青年不正规的蓝球运动,但奇怪的事是,区政府的人好像从来都不在球场上打球。逢节日夜,灯光球场会有免费露天电影,估计是政府埋单,也是当时政府唯一能提供给它的人民的大众娱乐。即使看过几遍的《地道地》、《地雷地》和《南征北战》,再映时人们也是欢欣鼓舞,早早搬着自家的凳子去占好位子。银幕布在司令台前沿,因此幕后空着一片阔大的台面,我们这些另类一点的孩子,就不怎么早去霸位,等到电影开映时,席地坐在台上看。这样看电影,人物基本上是左手打枪,除非“他”是个左撇子。

  我后来在小学演《红灯记》第一场的鬼子兵甲和《平原游击队》炮楼前站岗、没遛几圈就被游击队长一枪摞倒的伪军乙,估计就是家住区政府大院的主创人员我的長著國字臉的同学看多了这些电影进行的摹仿行为,是当不得真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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