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
烤红薯，爹的最爱。买一个。
父亲的卧室今天敞开着，有点离奇。
平时家里要是来人，他总是锁上门，尤其对于我这个爱管他事的女儿，防备性极强，他很讨厌我。
我信步走进卧室，一眼就看见一个纸箱子半倒着放在床头。
“爹！你弄这一箱子是啥？”
“油茶！八宝粥，骨髓油花生，咸里甜里都有！你拿走一点儿吧！”
“我不要，你弄这干啥！质量都不好。在哪儿买的？”
爹不说话了，每次问到这儿，他总是回避不语，沉默再沉默。
他锁着脖子，窝坐在沙发上，耷拉着布满皱纹的脸。额头上的皱纹横竖交集，左右脸上的皱纹呈竖纹，嘴角处呈双括号型，一笑起来，甚至五重括号。下嘴唇基本不合拢，微微张着，只有嗓子有痰时才张开嘴“哼”——“喝啦”——“咔咔”抛出去，大多时都是抛向窗外的小河沟，有时也会规规矩矩缓缓吐进痰盂。
这时他假装没听见，只顾看着他的电视，又是山东台那个老女人在说书。
“人家可会花钱，可会享受，家里的鸡蛋肉饭饭不好吃，街上的胡辣汤也不好喝。在会场听人家一忽悠说那油茶好，他可上心！”母亲在厨房里一边干活一边满腹牢骚地数落着。
像这种被卖保健品的商家忽悠，乱花钱的事，在老爹身上已经见怪不怪了。啥话都讲尽，现在我已经对他没招了。
母亲仍在厨房把牛肉，白萝卜，莲菜，还有干豆角剁在一起准备包包子。
沉默就是理亏。
我要探个明白，到底是啥神秘产品。我趁父亲不注意，蹑手蹑脚又溜进他的卧室。卧室内惨不忍睹:床头上堆放着很多空烟盒，还有成条每开过封的烟。父亲吸烟家人都反对，但他总是以“不叫我吸烟，除非我死了！”来回应我们。
床前放个痰盂，但他总是啥东西都往里面扔，茶水，痰，烟灰沫，瓜子壳，母亲拾掇不及，干脆有时随他便。床上被子从来不叠，有时我去了看见不像话，就随手将他叠叠，他就高声说:“叠啥里叠，我一天睡里木回数，都别给我叠，叠了我晚上还要费事伸开。”又是神借口。
不过这借口是在为他的“阴谋”作掩盖:上次就是我在给他叠被子时，在他被窝里发现了“秘密”，西洋参，海狗，蜂蜜，足贴等。还在他床底下发现有一箱子十瓶所谓的养生蜂蜜，两个太空被，枕头等。
他把这些东西埋在被窝里不让母亲和我们看见，谁知被窝让我搜露出来。发现后我们每次都是吵啊吵，每次他都是红着脸辩解，并下令“以后谁也不准乱把我东西！”
“爹呀！你又在瞎买东西！光上当。要把人气晕。”
像这种早上天不亮就去听课，免费领东西，时机一到就被钓鱼上钩的事，在爹身上时常发生。
家里有父亲置办的高级东西:按摩椅，头盔，床垫，太空被，降压枕，人参胶囊，灵芝草，冬虫夏草，还有能返老还童，降压降脂，什么治疗心脏病，糖尿病，中风偏瘫等神药。老人们深信不疑，我对老父亲没招了，东西都买回来了，能咋滴，有的拿回来他就没用，只能放在家里。
家里来人了，他总是有意把他的神效产品拿出来让人们体验。其实他也知道根本没有多大用处，虽然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亲戚的批驳和攻击，但都考虑到他年纪大，也没有过多指责，只是大骂卖保健品的商家太黑心，专骗老人，并回过头来提醒老父亲长个心眼，不能听信他们的话，他们都是忽悠老人，骗钱的。
有时父亲也知道自己上当了，每次买罢东西回来，几天后他也知道后悔，但又理亏，不好意思说出。也向大家保证，以后不再买了。但每次都是管不了几天，一遇到哪儿有讲座，总能传到他耳朵里，他就又犯病了，总会有一种力量在后面推着他，腿总是觉得痒痒的，总走向那个魔性场合，手总是痒痒的，情不自禁地将钱从口袋掏出。
我嘴唇磨薄，牙叉骨说的发疼，对老爹基本无用。咱又不能把人家商家怎么样，工商部门，公安部门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咱老百姓又能咋样？打不过，骂不过人家。
然而，有一次是父亲主动配合我，上演了一幕最惊心动魄的追款戏。
爹和娘那几天不知为啥事生气了，娘半路上遇见我说:“环啊！我是有苦难言啊！你爹要把我气死！”
“咋了咋了，妈？咋又气住你了，咋要死要活的？”
“他不让我对你说呀！他又花了一万多买东西，算了，我不给你说了，说了也没用，东西已经买回来一周了，他都吃了两瓶了。”
“啥产品？放在哪里？”
母亲摇摇头终究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我急着去上班，没有再继续再问下去。
那天上班，我内心很乱，心不在焉。
心想:这老爹真要把人气晕啊！五百多元的头盔说能治疗高血压；四千块的床垫说能软化血管，通经络，赠送神奇太空被，神药枕；买人参西洋参等名贵草药酒；价值四千元的按摩椅，按摩腿部的，后来他和几个老人砍价，最后一千五，说能治疗腿疼；墙上钉了很多钉子，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子，里面各色的药品，保健品等长生不老药；被窝里，枕头下，床底下，私人箱子柜子里，袄子口袋里，都藏着秘密，长生不老法宝，神药。
爹呀！你被人家蒙骗，回来却和我们捉迷藏。尤其我这个爱管闲事的女儿，你更不想看见。
我一去他家，他都赶紧藏匿他的东西。尽量别出现在我视线之内，像我给他叠被子，打扫卫生之类的事，他算恼极，张开嘴巴大骂我。
母亲和他不住在同一间卧室，爹好咳嗽，吐痰，因此晚上自觉分开卧室。母亲也管不住他，他一辈子就不想让人管，说话难听，好发脾气，老子天下第一，唯我独尊，亲戚邻居得罪完。因此都不想去和他理论争吵。
这一次我必须管！我不能让母亲气死！不能让他再受骗了！
下班，我二话不说直达他的房间，搜寻一圈，没看见东西。最后再床底下看出来一箱子东西。打开一看，像成条的烟，一共有几十条，上面写着“ 海狗玛卡xxx ”字样。我浑身发抖，手发抖，这就是母亲哭的原因。这就是这几天父亲神色不对的原因。
这时，我听见父亲回来了，我赶紧把箱子放回原处，要不他又要骂我在扒他的东西。
他声明过，不准我进他的房间乱扒。我蹑手蹑脚出来，装着什么都没看见，坐下来吃饭。
可是爹的一句话让我倒噎了一口气。
“你也别装，你娃子刚才在我床底下扒啥哩，你当我不知道！”父亲边吃着饭，边把帽子取下来，用手使劲抓来抓去，也不怕头皮屑落到碗里。我端着碗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避，唯恐头皮屑落碗里，哎！大家都习惯了他的邋遢，然后再继续吃着。
“爹，你看见我扒你东西了？那你老实说，你那箱子里是啥东西？多少钱？”我也壮壮胆说话了。
“叫你爹自己说多少钱，家里没有闲钱，他还让我去取钱，我没去，就把我摆摊的钱凑凑给人家，，一万多！”母亲见我说话，就干脆直说，她压抑很久脓该挤出来了，要不真要把娘气死。
屋里的气氛很紧张，静的连根针都能听到。我听得见父亲心跳加速的声音，也听见母亲愤怒得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实话给你说吧！我日他妈的，那天我鬼迷心窍了，听信那两个人的话，说这药能治我的脑梗，长期喝能治疗百病，预防中风。他们都跑到家里来讲，有两个妇女也在旁边旁敲侧击，三不说两不说，你妈也主动把钱拿出来给人家。”
父亲这次似乎没有起高腔说话，声音很低，还略带悔恨，满脸红晕，一边说着自己当时的无奈，一边骂着那些买保健品的人，“买罢我都后悔了，东关老王也后悔了。我也没办法，他妈的。那鳖娃们，喊爹喊妈，可亲热，没法说不买。”
“我是被逼的，当时我要不拿出钱，人家能走吗？你别说能话儿，我成天都叫你把我气死，家里就那几个钱，非把它整光，你才安心！”看得出母亲当时肯定也被忽悠的迷了，他俩谁也不说谁。
“爹，你给我说，那个人现在在哪儿，他们是个集团，这几天住在哪儿？我去找他。”我放下筷子，忽地站起来，一副要替父亲出气的模样。
爹一脸不屑，认为他女儿在吹大话，说:
“他们说在北环路有个办公地点，长期在这里服务，这咋退，我都拆开箱吃了两瓶了，怕人家不给退。不过那人给我留下个号码，说有不懂地方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父亲一脸惊恐，又垂头丧气的样子。
“爹，你别怕，你再跟那个人打电话，就说你邻居也想买这保健品，让他过来。我让他把你钱退回来。”我在父亲面前的那副胸有成竹，使他觉得眼前的女儿似乎真的有能耐。
没想到第二天，父亲也使用骗术真的把那个卖药的年轻人骗来了。那人还真以为邻居也要买，又要钓大鱼了。
我正在上班，母亲打来电话，声音很小，神神秘秘地说:“那个卖药的人来了，正坐在咱们屋里，你赶紧回来！”
半晌旷工，罚钱！顾不了这些。飞一般地回到母亲家里。
打开门的一刹那，我看见那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在和我父母和“邻居”（就是我公公，来充当要买药的邻居）讲着什么。看到我进来，那人连忙闭口不讲了。
我站在门口一分钟时间，没说一句话，只是怒视着那个人（后来我妈说，我那天穿着黑皮大衣，站在那里不说话，那气势很吓人）。
屋子里瞬间鸦雀无声，静的出奇。大家都不说话了，父亲看看我，又看看那个人，而那个年轻人浑身不自在，脸色一阵发红，顺手抓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你就是卖给我爹保健品的人，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产品你父母吃了没有？你会让他们吃吗？你知道这个老太太推着小车每天出去，能挣几个钱？你一箱药把她的一年血汗钱骗走了！你真能做得出来！”
“这东西不是害东西，我父母也在吃！”
“你纯是胡扯！不要多说话，我们要退款，你必须把钱退给我们！否则我要报警。”
“退，可以啊！但必须到下个月退。我们公司有规定。”
“你们有公司吗？你们的办公地点在哪儿？到下个月你们不给退钱，我们找谁要钱去？”
“有！在北环路！不会骗人。”
“走！我跟着你一起去看看，你们在哪儿办公！你给我签个字退钱！”我步步紧逼，容不得他说谎。
我始终站在他对面，手指着他，步步逼问。开始声音也不大，但句句直达要害，掷地有声，后来声音大的连我自己都害怕。父亲，母亲和我公公在旁边吓得都不敢再接话。
我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们胆战心惊。
我一刻都不愿意留这个年轻人坐在家里，我赶他走，并表明让他前面带路，我去他们办公地点看看，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母亲害怕了，拽住我的衣袖小声说:“别去那里，他们要是找人打你咋办？”我一把甩开母亲的手，甩门而出。
那个人走下楼，我在后面，都骑上电车，一前一后。就在路上我报警了，没想到110说他们不管这事，说让我找工商局。我又托人问问工商局，人家说:像这种事没人深入去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况且这是保健品也吃不死人，工商局也不想管。
就没人管了？真气人！老天爷呀！难道就让这些人在邓州这里公开大肆行骗吗？宾馆，剧院广场都是他们行骗的场地，他们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正说着，我跟着那个人拐了好几个弯，来到贝壳酒店后面的私人房子，那是个四层单元楼。那个人对我说:“那上楼吧！公司在四楼！”
我吓出了一身汗，四楼！会不会将我骗到黑屋子里，我联想到传销窝。又想到母亲刚才的担心，我腿有点软了！
“吭吭”，脑子一动，我掏出手机站在一楼转弯的台布处，假装给亲人打个电话，吓唬一下那个人:
“喂！大哥，我在你家门前，你在家吗？好的！在家就好，我现在上你家四楼有点事，一会儿我再下来你给我开门哦！”
我哪里有大哥，纯是瞎编。因为我的确害怕上四楼。那个人听见我打电话，就问了句:
“你大哥也住在这楼上？”
“是啊！一楼就是他家！”
到了四楼，那个人打开门示意让我进去，我吓得浑身冒汗。真的怕屋里有害人，我说:“你先进去吧！”
那个人走进去，又走进里屋，我就没有进入，只是站在门口看到墙上都是广告画面，公司简介，公司领导人讲话内容。我又迈进去一看里屋是两室一厅，没有人，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他们员工都是打的地铺，地上的被褥很乱很脏，没有床。靠墙边都堆满了成箱子的保健品，看来有两百箱。一箱子上万元，两百箱两百万元，这家伙们坑老年人的钱不眨眼睛！
我退出门站在门外说:“这就是你们公司？那我还不放心，你给我找个证明人，要是你们跑了，我找谁去要钱？”
那人说:“你放心，到下个月我肯定回来给你父亲送钱！要不我领你去见一个人，让他证明一下，要是我下个月不退钱，你去问他要！”
“那走！去找他！”一刻都不能停。
我噔噔噔下楼，那人在我后面走。我又骑上电车跟着他拐几道弯，来到体育场院内的单元房里，五楼一家，打开门一看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两口。那个老人安慰我说:“妞儿，你放心，你们如果不想要了，下个月他会退钱的！我保证！”
我才罢休。
回来后，我对父亲说:“你知道吗？这一路把我吓得，我怕他们把我杀了！你以后可别再上这当了！他们都是骗子，啥公司，都是用假产品忽悠你们老年人的。几块钱的产品卖给你们几百元，几百元的产品卖给你们一万元！”
父亲低着头一句没说话，理屈了，或者也许真的领悟了！
到了下个月钱是送来了，但父亲拆开的两瓶药扣除五百，有扣除手续费等，剩余九千多退回来了。
哎！后来，父亲见到大东关的老王夫妇俩，说起这件事，父亲似乎以女儿的跋扈为荣。老王说:“你闺女真厉害，能把钱逼回来，我买了两份花了两三万，还不敢让我儿子知道，现在放在床底下，后悔死了，不敢告诉儿子啊！”老王老婆还抹着眼泪。
父亲还说:“我闺女那天恶里很，那个人惊了，不敢不退。我闺女那天的气势啊！我见了都怕。”
爹呀！爹呀！别说了！这是丢人事，不是光彩事！那天我吓一身冷汗，你是不知道！
父亲就对保健品感兴趣，对那些纪念币，收藏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他不买，他可怂恿鼓动我公公去买纪念币。还说:“亲家，这东西好，十大元帅纪念章，你给你孙子买一套，等以后升值！”
我公公真的被忽悠买了一套纪念币七百元，还觉得占了很大便宜。不过他儿子（就是我老公）回来了说:“都是忽悠你们老年人，这东西值一百元。”
然后转过身又对我说:“你爹可整里美，他不买，可叫他爷花钱买。”
我的爹我可知道，他从来不想为他人着想，只想着为自己吃保健品着想。不过他也没有孙子。
如今，听母亲说，父亲又在起早去听讲座，不知在哪儿听的，下雪天每天拿回来鸡蛋，挂面，牙膏，锅碗瓢盆，作料粉，毛巾等。有时他见我了还硬把他获得的便宜分给我，我就是不要。他屋里堆了一堆占来的便宜物件，不过母亲说，钱不让他掌握了，他身上至多装二百元，跑他跑，权当锻炼身体。
说的真好听！
爹呀爹，你忘了吗？你那个老朋友张老头，那年死在家里，等儿女们打开床底，发现下面有八套西装，都是他买保健品赠送给他的，他连他儿子都不让知道，西服也不让儿子穿。最后保健品也没吃完，人突发心脏病上西天了！你忘了这件事了？
这大雪天，爹你每天早上都又跑哪儿了？我都忙死了，我已无力追问了，也没时间跟踪你了！我真拿你没招了！
我都累死了！
我都气晕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