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洽之路

这次春节回家,感觉时间放慢十倍,工作邮件我也懒得回,关掉whatsapp提醒,以国内信号不好为由谢绝一切即时沟通,在家里像浮游生物一样饱食终日醉生梦死。

时间从来都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线性概念,它贮存在每个人的感官里,接受着信息量不同带来的挤压和拉伸。和家里的漫长假期相比,深圳就像一头步速飞快的野兽。每天巨大的信息量把时间挤得无处可藏。让人神经紧绷的工作,碎片化无处不在的社交,化作无数小红点的公众号推送,大大小小的娱乐罐头––三分钟一首的歌曲,四十分钟一集的美剧,九十分钟一期的综艺,两个小时一场的电影––消化完这些信息之后,发现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在深圳从来没有过度日如年的感觉,基本都是度月如日。有时一天到晚忙完(或者浪费完)洗完澡已经十二点了,会有不舍得睡觉的感觉,翻翻网易考拉或者点个夜宵外卖妄图偷多一两个小时浮生,哪怕转天眼圈黑点反应慢点。

我猜我在深圳的日子应该和大部分人没什么不同吧,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作为底色,网购、外卖、视听娱乐、大小旅游,在生活的细小角落里见缝插针。我在享受它的高速快捷年轻便利的同时,也会暗暗担心自己不知不觉中会对它所带来的同质化的生活甚至思维方式照单全收。谁不是一边努力拒绝着标签,一边使用相似的流行语言,刷着屈指可数的几个头部媒体,谈论着最新一篇十万加的网文观点和热搜话题,消费着物质上和精神上的网红食物。我们获取资讯的来源看起来广泛多元,实际上异常集中,那些标准化的谈资化为社交货币,让我们在熟与不熟的人群里游刃有余。

不过有一件值得感谢的事,就是我目前的工作允许我一段时间就会被派到地球另一边的某个国家生活,南亚北非西欧机会不等。有我相对熟悉的文化,也有我连在小说里都未曾邂逅过的民族。

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我陆续在埃及生活了一年半的时间,中间还时常要去阿联酋,摩洛哥和肯尼亚。埃及是一个很适合挑战舒适圈的地方,陌生的不仅是风土民情,需要适应的也不仅是每天走的路线。肤色,语言,食物,作息,宗教,所有的一切之于我这个外来者都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连数字的书写方式都不同,我到那边才知道原来我们同世界上大部分人使用的所谓阿拉伯数字,并不是这些阿拉伯国家使用的数字,而是印度人发明的,被阿拉伯人带到世界各地所以才叫做阿拉伯数字。而这边的阿拉伯语自己使用的数字是另一套符号。我为了打车叫uber能看得懂车牌,还专门背了0-9的数字写法,不然连自己出行都做不到。

赴了几场与埃及的千年之约,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图坦塔蒙的黄金面具,拉美西斯二世神庙,古老绵延的尼罗河,历史书上的阿斯旺大坝,沙姆沙伊赫的珊瑚群和潜水者literally的天堂红海蓝洞。然而日常生活更多的是开罗大街小巷无休无止的车流和尾气,因为恐怖袭击频发而不敢靠得太近的清真寺和教堂,和总也吃不惯的烤肉烤鱼中的某种香料味道。世界上最美丽的色彩应该就是神秘色彩了,可这玩意如果没有距离感作为滤镜就会荡然无存。当我第五次带着来旅游的朋友参观金字塔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第一次那种沉迷于眼前这座恢宏的古埃及坟墓的激动和满足的心情,我想的只是如何摆脱掉不遗余力叫卖纪念品的小贩,和借帮你拍照为名行讹钱之实的骗子。

有阵子我在埃及住久了曾经一度不满自己的生活状态,抱怨着各种不够体面不够现代化的状况: 街道太脏,空气不太好,网速不够快,食物不好吃,没有外卖也没法网购,晚上不太敢出门逛街,可买的品牌也很有限......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于匮乏和落后的这种抱怨,其实是我对于物质世界单一标准的倚赖,赞美追逐富足与速度,完全遵循着消费社会的逻辑,变成它希望人们成为的样子。

等到有一天,我需要靠买两千块钱的吹风机和美容仪来证明自己过得不错,靠电动牙刷、自动马桶盖和扫地机器人来定义优质生活,靠滤镜包装下的精致食物照片和赞的数量来确保口腹之欲得到了满足,靠不太流行的小众高街爆款来彰显品味不凡。要求自己随时随地优雅精致气定神闲,不够蓝的天,不好看的食物,不舒适的酒店,不萌的流浪猫,有垃圾的街道,凋敝的房屋,满脸尘灰烟土色的人,都不值得入画,也不值得牢记,只想记录那些不凡的,精致的,体面的,美其名曰是生活方式,实际是追求一种表象的无垢,一些并非生活本身却支配着生活感受的商品和可以买到的体验。

我是看了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看了詹宏志的旅行与生活,才意识到了自己被商品化的幸福标准所支配的趋势。他们对于套路化的旅行嗤之以鼻,保持着朴素的细腻与敏感,好奇与共情,和强大的对美的感知能力。这些都提醒着我,忠于自我和保持开放的重要性。

我此时在家乡,想着深圳和其他我生活过超过一年的城市,总是觉得生活在别处,诗在远方,眼前大多是苟且。可这又何尝不是因为我时常对自己有怀疑,对自己的生活轨迹不能自圆其说,连带我所处的空间、时间也一并质疑了。我始终不是一个充分自洽的人,清楚自己是谁,笃信自己去哪,不以他人的意志而转移; 可我又不想过分自洽,过于自得其乐,失去反思和审视自己的动力。我势必会在国家和城市间辗转,也在不同的自我之间辗转,期许一个可能不存在的理想国。如果我找不到一个美和喜乐的定义,我大概只能拓宽美和喜乐的边界,包容一千种不同的美,最终包容我自己。

雪梨

2018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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