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6-战争

老太太去世后，儿子搬回平房，和三爷一起住。有一天，收拾家里的旧物，儿子看到三爷的一本旧照片集，翻开才知道三爷曾经上过战场，对越自卫反击站。儿子调侃老爹，说，可以啊，爸爸，您还上过战场哪，怎么从小到大都没听您提起过呢。您看这张，多精神，简直大帅哥啊。儿子指得那张合影，是他和战友两个人表情拘谨地对着镜头，似乎还没调整好，就被留下了影像。

三爷印象里这本影集是让老太太烧掉的呀，怎么还在呢。他微微抬头瞅了一眼说，去过战场有什么可吹嘘的，能回来才叫命大，现在有时候做梦还能梦到枪响炮弹炸的。那场战争，距离现在三十六年了，可还有多少人记得呢。你这个小王八蛋，肯定不记得。

儿子说，爸，骂我的时候，您能三思嘛？我是王八蛋，您是什么。

三爷说，滚，滚远点，能滚多远滚多远。

儿子说，看，那还不是个蛋嘛。

晚饭的时候，儿子又问起那场战争，他说，爸，我其实是有印象的，小时候去参加爱国教育展，还看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图片和文物，我记得有一种手雷叫“光荣弹”，叫宁可死都不作俘虏，对吧，我那时候特佩服，那才叫英雄。可是学医以后，我其实换了一个角度，为什么美国对外战争里，局势明显不利，就可以投降作俘虏呢，其实还是国家文化对“生命”的认知是有天壤之别的。毕竟在我们的文化里，俘虏等于懦夫等于胆小鬼，等于叛徒。可人家的文化里，战俘回国也叫英雄。

三爷第一次听儿子说这么多话，放下手里的筷子，对他说，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儿子点点头，好啊好啊。

三爷喝了口酒，咂了一下，说，就给你讲讲那张照片中的战友的故事吧，他叫程向东。那时候，他是小程，我是小崔。我们在一个连队，那时候战争已经快结束了，而组织上安排的任务是务必天黑前攻下246高地。

一颗炸弹下来，小程躲得快跳进了阵地前的一个壕沟。接下来一连串的炸弹蜂拥而至，阵地上尘土飞扬，他忽然被一个人紧紧抱住…不，不是我…我在后面呢…小程后来跟我说，被这么一抱不要紧，那个人浑身上下开始打哆嗦，似乎也传染了他，炮弹在身边近处响起，弹片横飞，那金属快速飞行的声音，怎么会不害怕，什么保家卫国，什么建功立业，什么英雄气概，全部不在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我操，不会死这儿吧…身边的那个人身上越是颤抖的厉害，越是加倍传递恐惧到小程的心里。然后，两个人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你没有经历过战火，是不会理解的。

很快，阵地上安静下来。小程的身上已经对了厚厚的一层土，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并从土里把自己刨出来的时候，用他的话说，那简直就像是自己把自己从坟里刨出来的感觉，太阳在头顶直晒着，他反应了半天才缓过来，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到哪儿去，人生哲学的三大问题，在那一刻合二为一…我操…身边还有一个活人呢…

那个人更为惊恐，是一个越南兵。两个人此时手里的武器都不知道去哪了。两个人对看了足足五分钟，谁都没有动。然后好像十分默契的是，各自拍了拍土，爬出壕沟，背对着背，没有再回过头。

儿子说，结果呢？

三爷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说，结果，两个人走错方向了。小程走到了246高地，被俘虏前点了那颗你说的“光荣弹”，而那个越南兵发现走错后，跪下举手投降，后来战争结束后，他回到了越南，据说他就是个赶上战场的农民，才14岁，比我们还小。

儿子说，您这么一说，我还觉得有点心疼那个小程，程叔叔。

三爷说，你大爷…不对，你应该喊大爷…他比我大…那个，儿子，你这么大了，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都没有想好怎么告诉你…你不是我和你妈妈的亲生儿子…那个程大爷才是你爸爸…

儿子下巴都快掉了，说，爸，您老喝多了吧…这个玩笑…不亚于战场上的那个连环炸弹啊…

三爷说，你妈不在了，我也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告诉你了。你妈是你的亲妈，不过是小程的未婚妻。小程上战场前，和你妈那个了，也就是私定终身了，本来小程家里安排，这个上前线就是借机会镀层金，回去好直接安排进文化局，可是没曾想，人就没回来。你妈是农村的，加上他俩的事，小程的爸爸本身就反对，所以这婚事也就无从继续了。你妈要强，说你是小程的孩子，是个延续。后来，战争结束，我就说服你妈，嫁给了我。

儿子说，爸，那委屈您了，可是，您后来为什么不和我妈要一个你们自己的孩子呢。是为了不让我受委屈吗？

三爷抽完最后一口烟，说，不是，我在后面的战争中，把蛋伤了，要不了。可是我也不能告诉你爷爷奶奶，一怕他们受不了，二我作为一个男人也说不出口。刚开始也是觉得不平衡，觉得自己这样还不如去死呢，后来一想，我就把你妈当老佛爷，我当个公公，把她照顾好，把你培养成才，我也算心满意足了，人呢，就得知足，想想那些战友，想想小程，我就觉得自己起码还活着，还能做些事情，挺好的。人死过了，就知道了该怎么去活了…

儿子许久没说话…然后，缓缓地说，爸…我陪你喝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