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4-2

 

第二部分 第23节:第四章   龙争虎斗(5)

    无数人被他的义举所感动,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夏言其实并不是一个如此单纯的

人。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夏言比张璁聪明得多,因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并不重要,最终决定自己命

运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他虽然官小言微,却看透了这位嘉靖皇帝的底细——这是一个过分聪自信的人。

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饶恕任何敢于威胁他的人。

    张璁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他已经是首辅了,竟然还要扩大势力,难道想做皇帝

吗?

    夏言很清楚这一点,他推辞所有人的帮助,只是为了得到那个最关键的支持。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璁那得意的笑容和无限的扩张,因为他明白:权力的膨

胀就意味着加速的灭亡。

    事实证明了夏言的推断,转机终于到了,皇帝对待张璁的态度突然大变,经常大

骂他,而且屡次驳回他的建议和奏折,让他大失脸面。

    张璁终于发现情况不对了,由于智商的限制,他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可以

肯定的是,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毙从来都不是中国政治家的风格,张璁的偏执达到顶点——只要解决了夏

言,皇帝的宠信,众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只需要一个完美的陷阱——让夏言身败名裂的陷阱。

    这个陷阱由一封奏折开始。

    嘉靖十年(1531)七月

    行人司长官(司正)薛侃突然来到太常寺卿彭泽的家,交给了他一份文稿。

    这份文稿是准备交给皇帝的,基本内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会派一位皇室子孙留驻京城,以备不测,现在皇上您还没有

儿子,希望能够按照先例,先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这是社稷大计,望您能

认真考虑。"

    薛侃略带兴奋地看着彭泽,等待着他的反应。

    "很好,"彭泽笑着回答,"这是有益于国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认为自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合理化建议。而他会跑来跟彭泽商量

,是因为他们不但是同科进士,还是十余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写成奏折上禀。"

    他兴冲冲地收起了文稿,准备告别离去。

    彭泽却拦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给我吧。"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为国尽忠,提出建议,彭泽大力支持,完全赞同

。然而隐藏在背后的,却是一个无比狠毒的阴谋。

    问题在关键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认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泽却知道,这是一件致

人死命的工具。出现这样的偏差,说到底是个分工不同的问题。

    薛先生的工作单位是行人司,这是个跑腿的部门,见过的世面有限,而彭先生在

太常寺工作,这是一个专门管理礼仪祭祀的部门。

    所以当彭泽看到这份文稿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了。

    作为掌管宫内礼仪的官员,彭泽十分清楚,嘉靖先生虽然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被大

臣骂,却也有一个万不能碰的禁区——儿子问题。

    不知为什么,这位皇帝继位十年,却一直没有儿子,原因不详,这种事向来都是

绝对隐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婶街头谈论的热门话题,换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医

院,更何况在那万恶的旧社会。

    竟然敢上这种奏折,真是活腻了!

    但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他却微笑地告诉薛侃:这是一个十分合适的建议。

    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

    首先,彭泽的后台同党叫张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同时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泽外,还有夏言。

而众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党。

    最后,彭泽是一个不认朋友的无耻小人。

    因为在彭泽的思维体系里,有着这样一条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卖的,只不过朋友的价格要高一点而已。

    彭泽带着老朋友的文稿连夜找到了张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计划,求之不得的张

璁当即同意,但为了达到最大的打击效果,他决定再玩一个花招:

第二部分 第24节:第四章   龙争虎斗(6)

    "你去告诉薛侃,我很赞同他的意见,只管上奏,我一定会支持他。

    彭泽接受了指示,离开了张璁的家。

    但张璁却没有休息,他连夜抄录了薛侃的文书,准备交给另一个人。

    第二天,他进宫觐见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着皇帝陛下那涨得通红的脸,张璁不慌不忙地抛出了最后的杀招:

    "这是夏言指使薛侃写的,请陛下先不要发怒,等到他们正式上书再作处罚。"

    嘉靖强忍着愤怒,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个让他难堪的

阴谋,一定要进行彻底的追究!

    一天之后,得到张璁鼓励的薛侃十分兴奋地呈上了他的奏折,当然了,效果确实

是立竿见影的——光荣入狱。

    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嘉靖仍然气得不轻,他看着这封嘲讽他生不出儿子的奏

章,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

    夏言麻烦大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关系,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

不清了。

    局势一片大好,张璁和彭泽开始庆祝胜利,虽然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意

外仍然发生了。

    很快,刑部的审案官员就纷纷前来诉苦——审不下去了。因为薛侃虽然看人不准

,却非常讲义气。无论是谁问他,他都只有一个回答:

    "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人无关。"

    没办法了,幕后黑手亲自出马,彭泽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开始了耐心的政治思

想工作:

    "如果你指认夏言,马上就放了你。"

    看着眼前的这个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审的官员,一反以往的激

愤,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道:

    "我承认,那封奏折确实是我写的。"

    看来有希望,彭泽松了口气,正准备接着开问,却听见了一声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当时你跟我说张少傅(张璁)会全力支持此提

议,难道你都忘了吗?!"

    傻眼了,这下彻底傻眼了。

    虽然彭泽先生的脸皮相当厚实,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审讯

就此草草收场。

    闹到这个份上,已经结不了尾了,一定要审出来,业余的不行,那就换专业的上

    所谓专业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鋐,这位仁兄有长期审讯经验,当然,他也是张

璁的同党。

    为了能够成功地完成栽赃任务,他苦思冥想,终于决定图穷匕见,直接把夏言拉

过来陪审,期望能够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其白痴的想法。

    夏言这种骠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门来,只能说是脑子进

了水,一场审讯就此变成了闹剧。

    要说汪御史也算开门见山,刚开始审矛头就直指夏言,反复追问幕后主谋,甚至

直接询问夏言是否曾参与此事。

    汪御史的行为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估计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引

出来的竟然是一条巨蟒!

    夏言压根就不跟他废话,一听到被人点了名,当即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姓汪的,你说谁呢!?"

    汪鋐被镇住了,他害怕气势汹汹的夏言,却也不愿认输,还回了几句嘴。

    夏言彻底爆发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准备冲上去打汪鋐,好在旁边的人反应

敏捷,及时把他拉住,这才没出事。

    在此之前,张璁一直在现场冷眼旁观、不动声色,颇有点黑社会大哥的气度,但

是情况的变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脸已经撕破了,夏言也就顾不得什么了,他一

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后台老板,大声怒斥:

    "张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算是以下犯上了,张首辅也不含糊,清清嗓门准备反击,可还没等他做好热身,一

句响亮的话突然横空出世:

    "请张首辅即刻回避此案!"

    说这话的人是给事中孙应奎、曹卞。

    应该说孙、曹二位仁兄是很有点法律修养的,因为他们的话放在今天,是有特定

法律称谓的——"当事人回避"。

第二部分 第25节:第四章   龙争虎斗(7)

    可惜他们虽有律师的天分,张首辅却没有法官的气度,准备送出去的骂人话被退

了货,张璁气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你们存心捣乱是吧!

    可张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无话可说!掐架估计掐不过夏言,讲法律

也讲不过这两个突然跳出来的二愣子。

    百般无奈之下,张大人只好走人,临走时抛下一句愤怒的留言:

    "你们等着瞧吧!"

    老板都走了,大家也别傻呆着了,一起撤吧!这场奇特的庭审就此结束。

    但张璁已经决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向皇帝打了小报告,

说他发现了一个反动团伙,此团伙组织严密,除夏言外,申请回避的两位法律专家

也是资深的团伙成员。

    嘉靖表扬了张璁,把这三位仁兄一股脑关进了监狱。

    张璁闻言大喜,这事情看来就算解决了,可惜张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

他要高得多,于是就多了下面这句:

    "让他们从速审讯,把供词给我,我要亲自过目!"

    这下子玩不转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专家孙应奎、曹卞自不必说,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从他们口中

得到供词,只怕要等到清军入关。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这几个人还打不得,毕竟他们目前还不能划入敌我矛盾,这

种领导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讯逼供,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该怎么办?没有办法。

    就这样,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志们搞了几天几夜,绞尽脑

汁,终于得出了一个上报结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写的,彭泽指认夏言指使,纯属诬陷(泽诬以言所引)。

    这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论,对张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应,他释放了夏言、孙应奎和曹卞,并给予亲切的慰问。

    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了结,嘉靖又一次发火了,他这辈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

敢于利用他的小人。

    张璁先生要倒霉了,这回不是降职就是处分,没准还要罢官,可他没有想到,嘉

靖并没有这样做。作为一个聪明的皇帝,他用了更为狠毒、别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后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面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面无表情地

对张璁说道:

    "这是你交给我的,现在还给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张璁先生准备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这件事情办到现在,终于光荣谢幕。

    最后我们陈述一下此事的最终结果:

    张璁,因所设陷阱被揭穿,人格尽失,前途尽毁。

    彭泽,因参与挖坑,获准光荣参军(充军),为国家边防事业继续奋斗。

    薛侃,虽说并非受人指使,但是骂皇帝没有儿子,犯罪证据确凿,免官贬为庶民

(黜为民)。

    夏言,监狱免费参观数日(包食宿),出狱,最终的胜利者(独言勿问)。

    第二个木偶

    张璁算是废了,虽说他四肢俱全,没啥明显缺陷,但从政治角度上看,他却已是

一个不折不扣的残疾人。

    皇帝不喜欢,大臣不拥护,连他的同党都纷纷转作了地下党,唯恐被人知道和张

大人的关系。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言先生却正红得发紫,热得发烫,但凡是个人,就知道这

哥们了不得了,张首辅都不在话下,还有谁敢挡路?

    于是一时之间,夏言的家门庭若市,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什么堂兄表弟、远房

亲戚、同年同门、旧时邻居一股脑全都找上了门,弯来绕去只为了说明一个古老的

命题——苟富贵,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实在不便)上门攀谈,指天赌咒、发誓效忠者更是不

计其数。

    这一切都被张璁看在眼里,抱着临死也要蹬两腿的决心,他使出了最后一招——

致仕。

    这招通俗说来就是避避风头,等待时机,是一个极为古老的招数,无数先辈曾反

复使用,这也充分说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遗憾的是,这招对夏言并不管用。

    因为面对大好形势,夏言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

心全意为领导服务,早请示晚汇报,从不结党,嘉靖先生十分满意他的服务态度,

一高兴,大笔一挥就给了他一个部长——礼部尚书。

第二部分 第26节:第四章   龙争虎斗(8)

    于是张璁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后又跑了回

来,几年之间来来去去,忙得不亦乐乎。

    可惜的是,无论他怎么闹腾,却始终没人理他,正所谓:不怕骂,只怕无人骂。

混到了骂无可骂的地步,也着实该滚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张璁申请退休(真心实意,童叟无欺),经过反复挽留(

一次),由于本人态度坚决(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终于批准,并加以表彰,发给

路费。

    黯然离京的张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着这条

道路春风得意地迈入京城,十余年的风雨飘摇,由小人物而起,却也因小人物而落

,世道变化,反复无常,不过如此而已。

    但张璁并不知道,其实他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对比后来几位继任者,这位仁兄

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他亲手燃起了嘉靖朝的斗争火焰,却没有被烧死,实在是阿

弥陀佛,上帝保佑。

    当然了,张璁先生能够得到善终,还要怪他自己不争气,和即将上台的那几位大

腕级权臣比起来,他的智商和权谋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档次。

    张璁离开了,想起当年争爹的功劳,嘉靖也有几分伤感,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皇

帝大人的感情是丰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强的,而为了国家大计,要忘记一个人也

是很容易的。

    所谓以天下为己任,通俗解释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所以对于胸怀天下,公私合营的皇帝而言,张璁不过是个木偶而已,现在第一个

木偶已经用废了,应该寻找下一个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谕:礼部尚书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从一

品),授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

    第二个木偶就此登上戏台。

    夏言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为了第二个木偶,并且自觉自愿甘于担当木偶

的角色,从这一点上说,他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机灵人。

    夏言的确比张璁聪明,所以他的下场也比张璁惨,因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来都

坚守着一个人生信条:

    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还要拿去肥田!

    当然,在当时,夏言先生还没有变成饲料的危险,因为他还有很多活要干。

    成为内阁学士的夏言并没有辜负皇帝的希望,他确实是个好官,干得相当不错,

至少比张璁强,虽说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机取胜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这个

地步,还是靠本事吃饭的。

    夏言是一个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权贵,干跑腿的时候就曾提议裁减富余人员

,压制宦官,那时他虽然官小,却干过一件震惊天下的事情——痛骂张延龄。

    说起这位张延龄同志,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横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还横

。当然,嚣张绝非偶然,他是有资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凭着这个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间很吃得开,无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弹劾张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产,送上去后没人理,

连皇帝都不管,要知道,当时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顾不暇,连爹都弄

没了,哪有时间管这事。

    张延龄是个十分凶狠的人,准备搞打击报复,可他没想到,夏言比他更为凶悍。

    还没等张国舅缓过劲来,朝中的内线就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夏言又上了第

二封弹劾奏折,而且比上一封骂得更狠。

    张延龄气疯了,恨不得活劈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不过对于夏言的攻击,他并

不担心,毕竟此人人微言轻,无人理会,翻不起多大的浪。

    如他所料,第二封奏折依旧没有回音。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得到消息:夏言上了

第三封奏折!

    这人莫不是发疯了吧!

    夏言并没有发疯,但张延龄却真的快被逼疯了,因为夏先生的奏章并不只是上中

下三集,而是长篇连载。

    之后,夏言又陆续出版了奏章系列之痛骂张延龄第四、五、六、七部,这才就此

打住。

第二部分 第27节:第五章 锋芒(1)

    之所以打住,绝不是夏言半路放弃,而是因为这事解决了,奏折一封接着一封,

连皇帝陛下也被搞烦了,于是他在忙于争爹的斗争之中,还专门抽出时间料理了张

延龄,退回了霸占的田地。他宁可得罪张国舅,也不敢再惹夏先生。

    这就是夏言的光辉历史,当日的夏行人就敢动朝廷高干,现在成了夏尚书、夏大

学士,估计除了阎王之类的传说人物,天地之间已然没有他搞不定的人了。

    除了刚正不阿外,夏先生还有一个特点——廉洁,对官员们而言,这可算是要了

老命了,领导不下水,问题就难办了。偏偏夏学士反贪力度又格外凶猛,于是一时

之间,朝廷风气大变,哭穷叫苦声不绝于耳。

    综合说来,夏言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这个人不贪财,干实事,心系黎民百

姓,国家社稷,他的才干不亚于杨廷和,而个人道德操守却要远远高于前者。

    在他的管理下,大明王朝兴旺发达、蒸蒸日上,发展前景十分看好。

    但夏言毕竟不是雷锋叔叔,他也有一个致命的软肋。

    夏先生这辈子不抽烟、少喝酒、不贪钱,不好女色,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但他竟

然十分享受这种郁闷得冒烟的生活。

    因为在枯燥单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权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们的命运,以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

工作动力。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赞扬夏言的,他虽然追逐权力,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干活,事实

上,他的权力之路十分顺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时,成为了内阁首辅

,走到了权力的顶峰。

    然而夏先生刚刚爬到山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发现那里还站立着另外一个人

,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打算做他的朋友。

    夏言已经是内阁首领,文官的第一号人物,却偏偏管不了那位仁兄,因为这个人

叫做郭勋。

    第五章锋芒

    作为张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时候,他十分忠诚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贯原则——

落井下石。朝廷谁当政并不要紧,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发现,这个新上台的夏言实在不简单,此人十分聪明,而且深得皇帝

宠信,也无意与他合作,远不如张璁那么容易控制。为了将来打算,最好早点解决

这个人。

    而郭勋采用的攻击方法也充分地说明了一点——他是个粗人。

    这位骨灰级高干平时贪污受贿,名声很差,人缘不好,脑袋也不开窍,竟然直接

上奏折骂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专业选手,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蛋碰石头。

    夏言自不必说,马上写文章反骂,双方拳脚相加,十分热闹,按照常理,这场斗

争应该以夏言的胜利告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嘉靖腻烦透了,手下这帮人骂来骂去也就罢了,可每次都要牵扯到自己,一边是

朝廷重臣,一边是老牌亲戚,双方都要皇帝表态,老子哪来那么多时间理你们的破

事儿?!

    不管了,先收拾一个再说!

    夏言运气不好,他挨了第一枪。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过之后一言不发,只

是让人传他火速进见。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比较安心,因为自己的这封奏折并没有

涉及什么敏感问题,可他进宫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嘉靖不由分说,把夏言骂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不得要领,然后才说出骂人的原

因——写了错别字。

    夏言懵了,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换了别人,挨顿骂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还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实在是好样的,他不肯干休,竟然还回了一句:

    "臣有错,恰逢近日身体不适,希望陛下恩准我回家养病。"

    你故意闹事,我还就不伺候你了!

    当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

    "你也不用养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惨了,这下麻烦了。

    玩笑开大了,可是话说出了口,也没法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人。

第二部分 第28节:第五章 锋芒(2)

    夏言开始满怀忧伤地捆被子,准备离开北京,但就在他即将上路时,突然有人跑

来告诉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确实不用走了,因为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这件事情出在郭勋身上,夏言因为错别字被赶出了京城,郭勋很是高兴了一阵,

但这位兄弟实在是不争气,很快就惹出了一个大乱子。

    这事具体说来是个工作作风问题,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给郭勋和王廷相(时任左

都御史)一个差事,并专门下达了谕令。

    可是蹊跷的是,王廷相接到谕令后,四十余天都没有动静,不知到底搞什么把戏

    这里顺便说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还是著名的哲学家。之

所以不干活,没准是在思考哲学问题。

    可是郭勋就有点离谱了,王廷相虽然懒,也只能算是怠工,他却胆大包天,明知

有谕令,就是不去领!权当是不知道。

    郭勋虽说是皇亲国戚,但也是拿工资的国家公务员,既然拿钱就得给皇帝干活,

而郭先生明显没有这个觉悟。

    于是皇帝发怒了,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一个多月竟然没有回音,立刻下旨严查

,王廷相也真算机灵,一看情况不妙,马上补交了工作报告。

    相对而言,郭勋的认罪态度就不怎么好了,活还是不干,只写了一封奏折为自己

辩护,本来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干的份上,最多也就骂几句了事,可他的那份

奏折却惹出了大祸。

    必须说明的是,郭勋的那封奏折并没有错别字,这是值得表扬的,不过他的问题

比错别字要严重得多。

    这位仁兄真不愧是个粗人,他不但在奏折中狡辩,还写下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何必更劳赐敕"。

    结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释大致如下:

    这种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专下命令,多余!

    姓郭的,你有种,不废了你就不姓朱!

    皇帝终于发怒了,他痛骂了郭勋一顿,并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位郭

勋先生平日里贪污受贿,欺压大臣百姓,做尽坏事,人缘极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

他倒霉,纷纷上书大骂一番,痛打落水狗。

    关键时刻,郭勋终于醒悟,立刻虚晃一枪,表示自己压力过大患病休养,希望皇

帝恩准。

    嘉靖同意了,对这位老亲戚,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官员们见势不妙,也就纷纷缩

手倒戈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郭勋成功避过风头,大概还能有个安详的晚年,可是在最关

键的时候,夏言回来了。

    在夏言看来,张璁多少还算是个干事的人,而这位郭高干不学无术,是纯粹的社会垃

圾。要想平安治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须清除这堆垃圾。

    但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郭家从老朱开始,已经混了差不多两百年,

根深叶茂,黑道白道都吃得开,一个普通的内阁首辅又能如何?

    普通的内阁首辅自然没有办法,但是夏言并不普通。

    他决心挑战这个高难度动作,搬走最后的绊脚石。为此他找来了自己的门生言官

高时,告诉了他自己的计划,并问了他一个问题:

    "此事风险甚大,你可愿意?"

    回答如下:

    "为国除此奸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乙未

    给事中高时上书弹劾:武定侯郭勋,世受皇恩,贪污不法,今查实罪行如下,应

予法司严惩!

    这是一道极有分量的奏折,全文共列出郭勋罪行十五条,全部查有实据,实在是

一颗重量炸弹。

    嘉靖发火了,他没想到郭勋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壮举",气急之下将这位亲戚关进

了监狱。

    事发突然,郭勋十分吃惊,但入狱之后,他却镇定下来,因为他很清楚,凭着自

己的身份,皇帝绝不会下杀手,无非是在牢里呆两天而已。

    他的这个判断非常靠谱,嘉靖只是一时冲动,很快就消了气,还特别下令不准动

刑,看样子过两天他就能无罪释放。

    然而郭勋错了,他的人生将在这里走向终点。

第二部分 第29节:第五章 锋芒(3)

    不久之后,高时又上了第二封奏折,内容如出一辙,要求严厉惩办郭勋,嘉靖未

予理会,退回了奏折。

    这个行动隐藏着皇帝的真实意图——此事到此为止,不要继续纠缠。

    然而夏言的攻势才刚刚开始。

    与以往不同,这次司法部门的效率相当高,他们很快就汇报了对此案的预审结果

——勋罪当斩。

    这下子嘉靖头大了,他本来只想教训一下郭勋,怎么会搞得要杀头?

    事到如今,必须开门见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发回法司复查!"

    首轮试探到此结束,第二轮攻击准备开始。

    高时再次上书,内容还是要求严惩,但这一次,嘉靖没有再跟他客气,他下令给予高

时降级处分。

    得到了处分的高时非但不沮丧,反而十分高兴,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好戏即将上场。

    表明立场之后,嘉靖放心地等待者重审的结果,然而就在此时,给事中刘天直突

然上书!奏折中弹劾郭勋大罪十二条,这次就不是贪污受贿那么简单了,罪名种类

也更为丰富,包括扰乱朝政,图谋不轨等等。

    就如同预先编排一样,之前迟迟不动的法司立即做出了重审结论——除杀头外,

还额外附送罚没个人财产。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为自己发话,下面的人自然会听话,可事与愿违,更绝的是,他吃了

闷亏,却还没法发脾气,人家有凭有据,按照证据办案,你能说他不对吗?

    皇帝陛下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冤大头,让人糊弄得团团转,被卖了还在帮人家

数钱。

    不过没关系,对手虽然狡猾,但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发话,谁敢

杀郭勋?!

    嘉靖这次学聪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折,却根本不予理会,同时他多次召见相

关大臣,旁敲侧击,要他们放郭勋一条生路。

    在他看来,只要他不点头,郭勋就不会死,而多坐两天牢对这位高干子弟来说不

是一件坏事。

    可惜他并不清楚,要杀掉郭勋,并不一定要经过他的认可,在这个世界上,要解

决一个人,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

    皇帝传达了自己的意见,可是大臣们却出现了集体弱智症状,毫不理会上级的一

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杀掉郭勋。

    这倒也罢了,但几个月之后,嘉靖却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至极的消息——郭勋死

在了牢里。

    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

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监狱里,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嘉靖终于出离愤怒了,这是赤裸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杀!

    但他仍旧没有办法。

    人死了之后,侦办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员十分自觉,纷纷上奏折写检讨,在文

中他们纷纷表示一定会吸取这次的教训,搞好狱内安全检查,防止同类悲剧再次发

生,以后一定多加注意云云。

    总而言之,责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没有的。

    气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这次没有废话,他直接下令,对参与办理此案的全部官员

予以降职处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夏言又一次大获全胜,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稀饭,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

杀掉了郭勋,还调戏了一把皇帝,甚至连一点破绽把柄都没留下。

    这次行动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斗争艺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

就此迈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登上了顶峰的夏言开始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人都听命于我,伟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将在我的手中

实现。

    夏言终于开始得意了,毫无疑问他有足够的资本,但历史无数次地告诉我们,骄

狂的开始,就意味着胜利的终结。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错误。

    在那座山的顶峰,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存在,永远如此。

    自信的抉择

    其实对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什么所谓,因为夏言虽是一个极其聪

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来,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第二部分 第30节:第五章 锋芒(4)

    十五岁的时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岁时,他用过人的天赋战胜了杨廷和,十八

岁时,他杖责百官,确立了自己的权威,而事实证明,他在治国方面也绝对不是一

个昏庸之辈。

    登上皇位不久后,他就开始打听两个人的下落:

    "江彬和钱宁在哪里?"

    大臣回报,目前仍关押于狱中,听候陛下处置。

    对于这个问题,属下们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总要搞点特赦以示宽容,毕竟

用杀人来庆祝开张还是不多见的。

    不过接下来的那句话和他们的想象有点差距:

    "奸佞小人,留着干什么,即刻斩首!"

    嘉靖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智商,还有他的生活经历。

    与娇生惯养,混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而他这

位所谓藩王之子,实际上是比较惨的,因为除了吃穿好点外,他是一个基本失去自

由的人。

    在明代,由于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辉榜样和成功经验,历代皇帝都把藩王

兄弟视作眼中钉,如藩王不领圣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讨伐。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处闲逛,在他的周围,始终有人在监视着他,

而他所平日能接触的人,也不过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备,也了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

当他听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迹时,都不禁摇头叹气:

    "若我在朝,必当荡涤奸邪,兴旺盛世!"

    现在是时候了。

    在明武宗的时代,太监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不要说刘瑾、张永这些大腕,一般的

管事太监也是财大气粗,他们不但可以管理宫中事务,甚至还有兵权在手(镇守太

监),连地方都指挥使也要听这些武装太监的话。

    可惜朱厚照不争气,三十岁就没了,上面换了领导,于是梦醒之后,心碎无痕。

    嘉靖对太监的身份定位很简单——奴才。在他看来,这帮子人就该去洗厕所扫地

,安心干活,还想发财、带兵、操控朝政?

    他公开表态:奴才就该干奴才的事情,如果敢于越界,决不轻饶!

    刚开始时,太监们并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属于他们的悲惨世界确实到来了。

    嘉靖召集了司礼监,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驻外地的太监,这道命

令迅速得到了执行。

    人拉回来了,干什么呢?按程序走,先是训话,训完了就查,查出问题就打,经

不住打的就被打死,这还算讲人道的。有两个贪污的太监由于数额巨大,情节严重

,被打死后尸体还挂在外面示众,实在够狠。

    这是小喽罗的遭遇,大腕级的也没有好下场。

    当年的"八虎"中,刘瑾已经被剐了,剩下也无一幸免。谷大用被免职抄家,他的

最后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门卫。另一个叫魏彬的,埋头苦干几十年,好不容易

爬到了司礼监的位置,嘉靖一声令下,就被下岗分流了,据说连套房子都没给留,

直接撵出了宫,流落街头当了乞丐。

    其余的人也很惨,个个被整得够呛,甚至连那个唯一不应该整的人也给收拾了。

    无论如何,张永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人,他帮过杨一清,帮过王守仁,为人也比较

正直,似乎不应该上黑名单。

    可是嘉靖先生太过生猛,在他看来,只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

东西。很快张永被降职处分,然后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脑袋不保,杨一清站出来

说话了。

    总算是好人有好报,杨先生信誓旦旦,拿人头担保,这才保住了张永,使他官复

原职,成为了硕果仅存的掌权太监。

    除了对本地太监严加管束外,嘉靖先生还以身作则,着力管好自己身边的亲属太监,

比如那位后来十分有名的黄锦,从小就跟着他,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力,可一到北

京嘉靖就翻了脸,严厉警告他放老实点,不许玩花样。

    嘉靖是一个排斥太监的人,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个个人喜好问题,然而事

实绝非如此,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抉择的秘密。

第二部分 第31节:第五章 锋芒(5)

    其实统治王朝就是经营企业,只不过治国这一摊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

税、还要应付工商检查、安全检查、消防检查,逢年过节还得上贡,流年不利还会

亏本破产。

    相对而言,建立王朝这笔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启动资金过高(要敢拚命),

经营周期不定(没准明天就牺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马鸟枪换炮。从此不但

不用交钱,还可以收别人的钱,想收多少自己说了算,除了你管别人,没人敢管你

    因为开政府比开公司的利润更大,前景更广,所以自古以来,无数人都跃跃欲试

,但成功者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个朝代)。

    而那些成功创业的首任董事长,一般来说都是极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

璋先生,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如果不听话,除了炒鱿鱼外,还要交违约金(抵命),

所以大家都很服从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总过世,继任董事长能力不足,无法解决企业问题,无奈之下,只

能对外招聘人才(科举制度),并聘任其中的精英当总经理(内阁首辅)帮助管理

    然而问题在于,这位总经理并不一定听话,这在经济学上称为代理问题,而能从

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爬到这个位置的,一般都极其狡猾,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娇生惯养的家族企业董事长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为了能够控制局面,董事长又引进了新型人才——秘书(太监)。这类人学历不

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问题,还喜欢欺负员工。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听

话,对董事长而言,这就够了。

    所以对于嘉靖而言,秘书(太监)绝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综观整个明

代,无论太监如何猖獗,如何欺压大臣,却都要听皇帝的话。自明宣宗时起,太监

就已然成为了皇帝的助手,协助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内,摆在眼前的有着两种选择——文化低,会拍马屁

,十分听话的太监,或是学历高,喜欢掐架找茬,桀骜不驯的文臣。

    连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后者容易对付得多,所以他的众多同行都选择了太监,但

是嘉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对付所有的人。

    这是一个极其艰辛的选择,从此以后,他将失去秘书的帮助,独立对付狡诈博学

的总经理,事实证明,他成功做到了。

    姓张的也好,姓夏的也罢,无论下面闹得多么热闹,他都是冷静的旁观者和最终

的裁决者。

    二十年过去了,胜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无论学历、民族、性别、

星座、个人嗜好,只要是给他干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绝顶高手的生活是比较痛苦的,既然没有对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干,很快,嘉靖

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国的土特产,是中国人自主开发研制的,而如果用两个字来形

容这个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谓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着道经,四处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烟雾

缭绕的丹炉前添柴火,然后看着那炼出的鬼都没胆吃的玩意手舞足蹈,谁也不知道

这帮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干嘛。

    总之一个字:玄。

    但你千万不要就此认为,道教的追随者们都是些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因为嘉靖先

生就是该组织的老牌会员。

    对于嘉靖先生的性格,我们已经介绍过很多次了,这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对公益慈善事业也绝对没有丝毫兴趣,然而他却甘愿牺牲日常的宝贵办公时间,在

宫中设置香炉,高薪请来一大堆道士天天烧炉子。

    看上去很奇怪,实际上很简单。

    与别的宗教不同,道教有着一个终极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们始终相信有一

天他们能够摆脱地球引力,突破空气动力学,超过机器人的寿命,想去那里就去那

里,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这一点,所以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学道,追求长生不老,他的这些行

为被很多史学家下了一个定义——一心修道,无心从政。

第二部分 第32节:第五章 锋芒(6)

    这是一个十分离谱的定义,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盘是十分精明的:

修道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谁他并不关心,对他而言,修道只是为了多活几年,为了他能够

永远掌握统治天下,因为他还没有活够,他喜欢现在的一切——权力、操控、斗争

,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所以修道问题,说到底,是个政治问题。

    打结是个技术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无数人曾使用各种手段,试图控制或是影响他,却都未能如

愿。

    无论是大臣还是太监,他都能应付自如,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但他万万没有想

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却差点在一个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夺走,而未能如愿的

原因,只是一个绳结。

    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样,住在他的后宫里,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这

位端妃姓曹,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宠妃,皇帝长期在她这里安营扎寨,宠爱有加,皇

后也恨得牙痒痒,却无计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时,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窜入了寝宫,来

到床边,那个带头的人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绳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

较死),打了一个结。

    然后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紧了绳结,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来,那个君临天下

的王者竟是如此的脆弱。

    这个正在打结的人叫杨金英,职业是宫女,具体情况不详,但我仍可以肯定一点

——她不会打结。

    睡觉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于是皇帝在半梦半醒之间,终于有了动静。

    可是由于长年缺乏锻炼,反应神经比较迟钝,他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

知觉。

    按说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无力的举动却引起了凶手的恐慌。

    杨金英毕竟只是个宫女,估计平日杀鸡的胆量都没有,可是现在她手握绳索,套

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于是在慌乱之中,她卷起了绳索,在原来的结上,又打了

一个结。

    相信但凡系过鞋带的人,都知道这种结上打结的后果——死结。

    顺便说一句,我对此是有深刻体会的,由于缺乏系统训练,我的系鞋带技术很差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经常会打出死结。直到高人指点,才最终系出了科学合

理的绳结——蝴蝶结。

    和系鞋带一样,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结,因为死结是勒不紧的,当然了,如果想

把杀人灭口和追求艺术结合起来,那么打个蝴蝶结也是不错的选择。

    杨金英发现了这个问题,无论她怎么用力,绳结都没有变紧,手忙脚乱之下,却

忘记了那个极为简单的解决方法——解开再系。

    按照犯罪规律,一般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不是力气活(搬运尸体),人

都是越少越好,这次也不例外。

    杨金英慌张的神态吓坏了另一个同伙,她准备放弃了。

    这个胆小的帮凶名叫张金莲,看到这混乱不堪的一幕,她的意志彻底崩溃了。

    为了摆脱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备,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后报信。

    这是一个挽救了嘉靖生命的举动,却也是个愚蠢的决定。因为自打她潜入后宫的

那一刻开始,她的名字就已经被写在了阎王的笔记本上。

    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后得知了这个消息,说话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亲自带着人赶到

了案发地点,把犯罪分子杨金英等人堵了个正着,当时这位杨宫女仍然用力地拉着

绳索,很明显,她觉得这个结还不够紧。

    皇后亲手为皇帝大人解开了那个死结,拿走了那根特殊项链,太医们也连夜出了

急诊,经过紧急抢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点活活勒死,

而行凶者竟然是手无寸铁的宫女。这要换在今天,绝对是特级八卦新闻,什么后宫

黑幕,嫔妃秘闻必定纷纷出炉,大炒特炒。

第二部分 第33节: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1)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当时,这起案件的处理却是异常的低调,所有的正史纪录都

讳莫如深,似乎在隐藏着什么。

    当然,结论还是有的,经过审讯,犯罪嫌疑人杨金英、张金莲对自己的罪行供认

不讳,为争取宽大处理,她们还供出了此案的幕后黑手——王宁嫔。

    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后宫重量级人物之一,这里就不多讲了,主谋的这

顶帽子最终扣在了她的头上。

    至此,此案预审终结,也不用交检察院起诉了,以上一干人等全部被即刻斩首示

众。

    这案子到这里就算结了,但真相却似乎并未大白,因为还有一个时钟未能解释的

问题——杀人动机。

    要知道,杀皇帝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事情,决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据惯例,敢于冒

这个险的人,必定要遵循一个原则——收益大于风险。

    亏本的买卖从来没人肯做,那到底什么样的收益才能让她们干出这等惊天大事呢

?在那年头,武则天已经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点是王宁嫔,她并没有理由这样做,因为根据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

掉,她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是一个没有动机的案件,参与其中的人却并不是受益者,这似乎让人很难理解

。不过话说回来,女人的心理是很难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内分泌失调,

情绪失控之类的原因。

    所以说来说去,这个案子仍然是一团浆糊,搞不清动机,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

确的是案件中各个角色的结局:

     

    嘉靖十分郁闷,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点送了命。此后他搬出了后

宫,住进了西苑。

    杨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终赔掉了性命。王宁嫔被控买凶杀人,如果属实,那就

算罪有应得,倘若纯属虚构,那只能算她倒霉了。

    但这件事情还有受益者的——皇后,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宁嫔,还趁机干

了一件坏事,在她的操控下,谋杀专案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谋刺一事,于是皇

后大人顺水推舟,把这个危险的敌人(对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场。

    从此以后,这起谋杀案就成为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也是官员们每日上班

必不可少的八卦,但这起案件绝不仅仅是花边新闻,事实上,它对后来那二十余年

历史的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可能是受惊过度了,嘉靖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他从此不再上朝,刚开始的

时候大臣们并没有在意,就当皇帝大人养病休息,不久后自然会恢复原状,只要等

一等就好。

    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第六章最阴险的敌人

    严嵩的原则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们的斗争游戏却刚刚进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

对手,夺取了全部的权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会想到,崩溃将

在最为辉煌的那一刻到来。

    毁灭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严嵩。

    严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说起此人,实在是大大的有名,从明代开始,他就被人以各种形式,(写入书中

、编入戏里)不停地骂,反复地骂,并最终获得了一个荣誉称号——明代第一奸臣

    事实上,在走上那条不归路之前,他曾经是一个勇敢正直,坚持原则的人,而那

时,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剧一样,严嵩的故事也有着一个喜剧的开头。

    应该说严嵩的运气是不错的,他出生时,家里虽不很富,却也算个中产阶级。他的父

亲严淮多次参加科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实在战斗不动了,就改行当了

教书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业自然是要儿子完成的,刚出生不久的严嵩就此开始了他的学习生

涯。

    严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写成启蒙类教科书的,据说他三岁就学会了写字,到六岁

就能背诵四书五经,但这些还只是小事,两年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轰动

第二部分 第34节: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2)

    在这一年,八岁的严嵩因为成绩好,作为优秀童生考入了县学。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我们来列举另外两位仁兄进行类比,你就知道

其中奥妙:

    海瑞,身份:童生,时年二十八岁。

    范进,身份:童生,时年五十余岁。

    其实这二位兄弟还算是年轻有为的,六七十岁考不上县学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

之下,严嵩实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这样,严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岁的严嵩准备参加

乡试,包袱都打好了,刚要出发,爹死了。

    这实在是让人悲痛的事情,一般这种时候,都会有固定剧本:跳出来一大帮亲戚

朋友,说些什么不要悲伤、要正常发挥水平、告慰先人之类的话,然后主人公擦干

眼泪,抬头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状,毅然踏上前进的道路。

    严嵩的情况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同——他没有去考试。不是他过于悲痛不

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据明代规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国家政策是没法违反的,严嵩只好在家待业了三年,三年后,他带着父亲的遗愿

和满腔的抱负前往南昌,一举中第,金榜题名。

    严嵩的乡试成绩很好,所以对于第二年的会试,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实证明,

地方经验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灵的。考试成绩出来后,名落孙山的严嵩叹着气走

了回头路。

    不要紧,下次一定能够考上!

    过了三年,他进京参加第二次考试,几天后,他拿着京城同乡送的慰问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说啥也没有用。

    失望的严嵩没有放弃,他确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

    于是他去考了第三次,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善意的玩笑。

    老天爷可能觉得严嵩先生才学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两次落榜之后,严

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试成绩——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国第五。

    这个成绩实在太好了,严嵩惊讶之余大喜过望,他认为,自己的命运将就此彻底

改变。

    正德元年(1506),严嵩被选为翰林,成为了一名庶吉士,这一年他二十七岁,

年少高才,前途远大而光明——光明时间合计三年。

    正德四年(1509),严嵩迎来了一个噩耗,他的母亲去世了。

    严嵩是一个十分孝顺的人,在父亲死后,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供他读书考试,

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实在是一场人生悲剧。

    但凡是个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悲伤,但严嵩却似乎有点过了头,他日夜痛苦,伤

心过度,差点送了命,经过紧急抢救才活过来。

    这还没完,悲痛至极的严嵩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意外的决定,他要辞官回家隐居

    这是一个让人钦佩的抉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放弃荣华富贵,避开俗世红

尘,只为纪念自己未能报恩的母亲。二十七岁的严嵩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严嵩回到了老家隐居,但国家并没有忘记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为

国效力。

    可严嵩拒绝了,他已经过了守制期,却仍拒不入朝,只因为另一个理由:

    "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当年红得发紫的钱宁和江彬,严嵩有他自己的骨气:宁可不

当官,也决不与小人同流合污!

    那时的严嵩,是一个正直的人。

    但隐居十年之后,他终究还是答应了一个人的邀约,再次出山为官。并非是他出

尔反尔,只是因为这个人他无法拒绝。

    此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在严嵩看来,杨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杨廷和看来,严嵩是难得的人才,而更为

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会试,点中严嵩卷子,对其赞扬有加

,并成为他老师的人正是杨廷和先生。

    杨先生真可算得上是个有眼力的人,因为十七年后(嘉靖二年1523)的殿试中,

他还夸奖过另一位新科进士,断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后还大力提拔。

第二部分 第35节: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3)

    看来这个世界确实很小,因为这位幸运者的名字叫做徐阶。

    正德十一年(1516),严嵩再次出山.

    论资排辈是官场的优良传统,在这种指导思想下,严嵩的境遇并不太好,所谓"任

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来",他先进了翰林院,却只干了个编修(翰林院的低级官

员),一年多啥也没混出来。

    但人生总是充满变数的,正德三年(1518),严嵩得到了一份差事——传旨。

    这就是传说中的钦差,虽说是个体力活,不过能到地方上摆摆威风,混吃混喝,

也算不错,于是严嵩乐颠颠地上路了。

    然而事实证明,这趟所谓的钦差,实际上是个苦差。

    严嵩十分尽责地完成了使命,然后一路往回赶,但上天似乎还没玩够,他又一次

在错误的时间,将严嵩送到了一个错误的地点。

    具体说来,当时严嵩先生所处的环境如下:

    时间: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体方位:江西省临江府

    如果感觉比较眼熟,那说明你的记性还不错,此时此地,除了严嵩外,还有一位

仁兄正在闹腾一件大事,这就是伟大的王守仁先生。

    严嵩的运气实在不好,全国那么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赶上了宁王叛乱,要是他赶

得巧,没准还能和刚刚坐船上岸的王巡抚打个照面。

    不过他既没有王巡抚的胆略,也没有旗牌令箭,于是只好躲了起来。

    但凡是躲避战乱,都有个时间限制,仗打完了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但严嵩可能是

在战乱中受了什么刺激,他躲得比较彻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请了个假,直接回

了老家。

    严嵩的行为放到今天,往小了说是怕事,往大了讲是玩忽职守,这事要放在朱元

璋手里,估计严嵩的人皮都晾干了。

    可当时的朱厚照先生是没有时间管的,他正忙着玩,严嵩何许人也?哪能劳他老

人家大驾。

    就这样,严嵩又开始了休养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让他出场,两年之后,又一个机

会来临了,朱厚照先生驾崩,杨廷和开始代理朝政。在严嵩看来,报效国家的时机

终于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严嵩正式进京,他的人生从此被彻底改变。

    可刚一进京,严嵩就发现情况不对,他去拜会老师杨廷和,杨廷和还认识他,也

打了招呼,却不怎么理会,搞得他十分尴尬。

    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严嵩纳闷了。

    其实杨廷和还是比较够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严嵩,实在是因为他正忙着一件大

事——和皇帝斗争。

    严嵩算是倒霉到家了,复出混得不好,传旨遇到了宁王之乱,好不容易回到京城

,又撞上了大礼仪事件。

    这一年严嵩已四十一岁,前辈上级退休了,同辈的都升了官,晚辈又不买他的帐

,他成了个没人理也没人管的累赘。

    吏部的官员考虑了很久,觉得这人实在没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

京翰林院。

    在当年,南京翰林院有个外号叫"鬼都不理",既无权又无钱,穷得叮当响,可是

严嵩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去了南京。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带来了光辉远大的前途。

    因为就在他出发去南京之后不久,两个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从南京赶来,

在京城掀起了一场无比凌厉的风暴。

    这两个人就是张璁和桂萼,轰轰烈烈的大礼仪就此进入最高峰。

    斗争的结果人尽皆知,在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无数官员落马折腰,内阁被全

部清洗,新一代的权贵登上舞台。

    严嵩运气实在不错,出事的时候他在南京,无门无派,无牵无挂,每天喝喝茶,

谈谈京城八卦新闻外,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话虽如此,但这件事情对他的前途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毕竟他的老师杨廷和是

斗争的失败者,他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

    但严嵩自己却很清楚,他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因为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除了老师杨廷和外,他还有一个十分要好的老乡兼朋友——桂萼。

第二部分 第36节: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4)

    果然,不久之后,京城传来消息,严嵩由南京调回北京,连升三级提任国子监最

高长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诈的官场改变了严嵩,他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领悟了成功的秘

诀——左右逢源

    无论何时何地,在最终胜负显现之前,绝不能押上所有的筹码——洛克菲勒。

    这之后,严嵩的事业进入了黄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礼部右侍郎

(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礼部尚书,后又改任吏部尚书。

    严嵩向现实妥协了,他改变了自己,开始逢迎皇帝,阿谀奉承,但这似乎也很正

常。

    因为在朝廷中,拍马屁不是为了升官,而是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严嵩仍然是个比较正派的人,他虽然要求进步的手段并不

光彩,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讳,毫不顾忌。

    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这个原则被打破了。

    最难的文章

    这一年的七月,最麻烦的事情来了。

    此时距离大礼仪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该认的认了,该给的也给了,应该说嘉

靖先生也该满意了。

    可这位仁兄却是个得寸进尺的主,他突发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这个要求,是绝对不会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认他爹为皇帝,还打算把他爹搬进太庙,成为以后历代皇帝朝拜的

对象,最后,他还打算给自己的父亲一个封号——明睿宗。

    此要求在历史上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称宗袱庙。

    这是一个极其无理的要求,没有做过皇帝的人,怎么能够进太庙,称睿宗呢?先

前给自己争个爹,多少还算是人之常情,现在干这种出格的事,就是贪得无厌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听说了这件事,却并不出声,因为他们要等待一个人的反应。

    这个人就是专门负责礼仪的礼部尚书。

    很不幸,当时的部长就是严嵩,这下无论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赞成会被众人唾

骂,如果反对会被皇帝处罚。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严嵩开动脑筋,费尽心思写了一封奏疏给皇帝。

    这是一封质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计洋洋千余字,好像什么都说了,仔细一看,什

么都没说。

    严嵩又耍了一次两面派,如果换了别人,这篇文章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次他遇

到了嘉靖先生。

    刚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见了严嵩,并用几个词概括了对他的印象——骑墙、滑头

、两头讨好。

    满头冷汗的严嵩狼狈地逃离了那个可怕的人,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天

下人无非两种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对他的。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于是两个选项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原则,还是利益?

    严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不想再折腾下去了,他已经五十八岁,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

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则?多少钱一斤?

    在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挥笔写下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以纪念嘉

靖先生的英明决策,三十年的文学功底最终化成了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

    嘉靖终于满意了,他已经确定,这个叫严嵩的人将会对他言听计从,并服从他的

一切命令。

    很快,严嵩的这一举动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指责声、骂声铺天盖地而来,

余音绕梁,三十日也没绝。

    但严嵩却并不在乎,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够飞黄腾达、位及人

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弃人世间的所有道德!

    "大彻大悟"的严嵩树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观,但很快他就发现,要想达成自己的

企图,就必须清除一个障碍——夏言。

    相对而言,夏言是个不太听话的下属,他会经常反驳上级意见,甚至退回皇帝的

圣旨,让皇帝难堪,因为他还是一个有良知、有原则的人。

    不要脸的严嵩准备除掉要脸的夏言,这似乎并不困难,但在实际操作中,严嵩才

发现这几乎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二部分 第37节: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5)

    因为夏言还有一个他不具备的杀手锏。

    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

    必须说明的是,青词不是谁都能写,也不是谁都能用的,这玩意的版权完全归嘉

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该文体特点是全用赋体、词句华丽,写作难度极高。因为

写作时要使用专门的青藤纸,所以叫青词。

    青词是修道祭天时用的,具体方法是写好后烧掉,主要内容除了陈述个人愿望外

,还兼议论叙事,其笔法十分玄乎,经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

写给神仙看的,写完就烧,也不留档,而嘉靖先生似乎对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

心。

    顺便说一句,这一招并非嘉靖的专利,时至今日,烧纸请愿仍然大行其道,只是

内容换成了简体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个七八国外语也很正常,相信

还是能够看明白的。

    在当时的朝廷中,会写这种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让嘉靖满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

夏言,另一个不是严嵩。

    夏言实在是个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笔好,写这种命题作文也很在行,这样的

一个人,嘉靖是离不开的。而另一位会写青词的顾鼎臣(严嵩同年科举,状元)虽

然写得也很好,却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虽然入阁,却完全无法和夏言对抗。

    于是转来转去,严嵩依然没有机会。

    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苦苦思索,严嵩终于找到了另一条制胜之道。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办法,严嵩不蠢,但要对付夏言,他却只能

用那个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

    写得不好不要紧,多写就行,从此严嵩起早贪黑,六十高龄每日仍笔耕不辍,就算

文章质量不过关被退稿,也从不气馁,以极其热忱的服务态度打动了嘉靖先生。

    干不干得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了,相对而言,夏言就是一个态

度极不端正的人,而让嘉靖下定决心整治夏言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点,推迟了上朝,回头一清点人数,发现夏言不在,他便

问下边的大臣:夏首辅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无人回答。

    后来还是一个太监私下里告诉他,夏言之前来过,听说还没上朝,连招呼都没打

,就回家睡觉去了。

    嘉靖发毛了,我迟到你就早退,还反了你了!

    而让他们彻底决裂的,是著名的"香叶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个无神论者,每次嘉靖和他讨论道教问题,夏言都

听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觉得没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谈。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虽然不信道,却会写青词,在嘉靖看来,如果稿子质量不高

,是会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气,自己长生不老的报告就批不下来。

    这实在是个性命攸关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总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

总是爱理不理,要么不写,要么应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够胆了,可这并不足以证明夏言的勇气,他还干过更为胆大包天

的事。

    嘉靖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每次上班时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叶冠

,此外,他还特意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顶,却从来不戴。

    嘉靖开始还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看到夏言换帽子,才忍不住发问:

    "我上次给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那种东西?!"

    嘉靖的脸发白了,他尴尬地盯着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并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见,希望陛下今后也不要戴这种东西,君临天下者,应有天子之威仪,以

正视听。"

    伤自尊了,真的伤自尊了。

    要知道,这玩意儿虽然不中看,却是嘉靖先生自己亲手做的,是他的劳动成果和

汗水结晶。夏言不但不要,还把他训了一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第二部分 第38节: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6)

    于是他发火了:

    "这里不需要你,马上滚出宫去!"

    夏言这样回答:

    "要我出宫离开,你必须亲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后他冷笑着大步离去,只留下了气得发抖的皇帝陛下。

    闹到这个地步,不翻脸也不可能了,而在这君臣矛盾的关键时刻,严嵩出现了。

    在五顶香叶冠中,还有一顶是给严嵩的,但他的表现却与夏言完全不同。由于严

先生没有原则,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脸,他不但戴上了香叶冠,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

,表示自己时刻不忘领导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兴,他特别表扬了严嵩。

    严嵩是夏言的同乡,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夏言发达之后,出于老乡情谊,他对严

嵩十分关照。

    然而慢慢他才发现,严嵩是一个偏好投机、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只要能够达到目

的,此人就会不择手段,任意胡来。

    刚强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这种行为,虽然严嵩对他十分尊敬,早敬礼晚鞠躬,他

却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人。

    一个卑躬屈膝的人,无论如何逢迎下作、厚颜无耻,最终即使得到信任,也绝对

无法获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

    然而严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级,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

翻脸,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决定请夏言吃饭。

    夏言接到了请柬,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菜也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因为夏言还没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饭了,严嵩说,我亲自去请。

    他来到了夏言的府邸,门卫告诉他,夏言不在。

    这摆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给面子,严嵩的随从开始大声嚷嚷,发泄不满,然而严

嵩十分平静,他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对着发冷的酒席,和满堂宾朋嘲弄的眼神,严嵩拿起了酒宴的请柬。

    他跪了下来,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将请柬的原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

一声:

    "未能尽宾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

    表演结束了,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酒席前,开始吃饭。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将来一定要你加倍偿还!

    黑状

    在夏言看来,严嵩是一个没有原则的小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

    事实确实如此,那次晚宴之后,严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须拍马、左右逢迎,而

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对了一半,因为小人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可以干很多事

情,比如——告状。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后,严嵩觐见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岁之高龄,迅雷不及掩耳之

势,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装——下跪——磕头等一系列规定项目,动作舒缓、

紧凑,造诣甚高。

    然后他泪流满面,大声哀号道:

    "老臣受尽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虽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难能可贵的是,严嵩的思维仍然十分清楚,且

具有严密的逻辑性,他逐条逐点痛诉老油条夏言种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声泪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却并未同仇敌忾,只是微笑着看着

他的表演,并不动怒。

    嘉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对于大臣之间的矛盾,他一直都是当笑话看的,想要

把他当枪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严嵩并不慌乱,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虽然坐在上面的这个人十分聪明,极难对

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点,只要说出那件事,他一定会乖乖就范!

    "夏言藐视陛下,鄙弃御赐之物,罪大恶极!"

    这是严嵩黑状的结尾部分,虽然短小,却极其精悍。因为所谓的御赐之物,就是

那顶香叶冠。

    于是嘉靖愤怒了,欺负严嵩无所谓,不听自己话才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他立即写

下了斥责夏言的敕书。

    当然了,痛斥的根据不是拒戴香叶冠,而是"军国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视

同戏玩!"

第二部分 第39节: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7)

    整的就是你,其实不需要什么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纵了,这是自他执政以来的第一次,但遗憾的是这并非最后

一次,大臣们已经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后,几位比他更聪明的重量级人物

即将上场,事情的发展就此彻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责的夏言害怕了,他连忙上书请罪,但无济于事,半个月后,他被削

职为民,严嵩进入内阁。

    客观地讲,严嵩是没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处理政事的能力,

却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两项远远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阁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据说曾

创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纪录,但奇怪的是,属下们似乎从没看见他干过除旧布

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里干嘛呢?

    答案很简单,下级看不到不要紧,领导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

喝茶打牌也罢,只要天天在办公室坐着,让皇帝看见混个脸熟,不愁没前途。

    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严嵩同志把茶水喝干、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动,特意附送

印章一枚,上书"忠勤敏达"四字,并授予太子太傅(从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领导外,严嵩同志在打压同事,开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遗余力,当时的内

阁中共有四人,除了严嵩外,还有比他早来的老同志翟銮(首辅)、和他同期入阁

的吏部尚书许赞、礼部尚书张壁。严嵩一个人说了不算。

    但严嵩同志是有办法的,他先指使言官骂走了翟銮、然后干净利落地独揽大权,

许赞和张壁入阁一年多,连票拟的笔都没摸过,一气之下索性不管了。

    对于严嵩而言,这无异于如鱼得水,但他偏偏还要立个牌坊,曾几次向皇帝上书

,表示内阁现在人少,希望多找几个人入阁,臣绝对不能独断独行。

    嘉靖十分感动,他立刻下诏表扬了严嵩,任命他为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

傅,并且明确表示:你一个人就行了,信得过你!

    情况大抵如此。

    应该说,夏言把弄权术,掌握朝权,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治理国家,整顿朝政,而

严嵩的目的就单纯得多了,他玩这么多花样,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贪污受贿。

    严嵩从来不相信什么他好、我也好,别人过得如何他无所谓,只要自己舒坦就行

,怀着这一崇高理想,他在贪污战线上干出了卓越的成绩。

    当时的纪检官员们(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个固定任务——评选年度贪污人物排

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体数据支持,且公之于众。

    而严嵩同志自从进入内阁以来,每年必上榜,上榜必头名,更为难得的是,连南

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评为贪污第一人,每年上报朝廷。

    虽获此殊荣,但严嵩却并不慌张,因为他十分清楚,嘉靖从不在意他贪了没有或

是贪了多少,只关心他是否听话。

    事实确实如此,虽然弹劾奏章接连不断,严嵩始终稳如泰山。

    可是情况逐渐出现了变化。

    严嵩终于犯了他的前任曾经犯过的错误——专断。

    当所有的权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时,无比的威势和尊崇便扑面而来,这个六十多

岁的老人无法适应了,每当他看见西苑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间,想起那个不理国政,

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掌握这个帝国的人,就是我。

    当这种感觉反映到行为上时,他开始变得专横,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领导汇

报,而在大臣们的眼中,这个老人已经取代了那个道士,成为了国家的真正领导者

    但是他过于低估了那个道士的实力,在满耳的诵经声里,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

那双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严嵩的背影,无时无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见严嵩,当严首辅大摇大摆地

来到殿中时,皇帝陛下却微笑着将另一个人引见给他,并且告诉严嵩,这个人将取

代你的位置,成为首辅,希望你继续坚持干好工作,因为从此以后你的身份是内阁

次辅,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团结。

第二部分 第40节: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8)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灿烂,但严嵩没有笑,而那位本该欢呼雀跃的幸

运儿也没有笑,因为他就是夏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夏言还是比较幸运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个月。

    如果说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视严嵩,那他现在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敌人。

    从此以后,内阁次辅严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为首辅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权

力,任何票拟、签批无权过问,短短一个月之间,他就变成了机关闲置人员。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展开。

    不久之后,中央各部的官员们接到通知,为合理搭配人事结构,要根据平时表现

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变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等到调整完毕,该撤的撤了,该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换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气了,他换掉了严嵩的爪牙,换上了自己的部下,肆无忌惮。

    在清除敌人首脑之前,必须先扫除一切外围和帮手,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智慧,

所谓掺沙子、挖墙脚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对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过他在执行中却犯了一个致命

的错误。

    他做得太绝了。

    他整治所有与严嵩有关系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这种滥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渐陷

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还得罪了一群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太监。

    嘉靖把太监当奴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监当了奴才,那就真是

搞错了码头,每次有太监来府上办事,别说递烟递酒,连口水都不给人喝,有时还

要训几句话,让他们端正言行。从不把自己当外人。

    要知道,虽说太监在嘉靖朝不吃香,但毕竟人家还是皇帝身边的人,久而久之,

夏言在太监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

    相对而言,严嵩就聪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领导不能得罪,领导身边的秘书更

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监到家里,这位六十多岁的高干竟然会主动让座,而且走之

前必给红包,见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监舆论导向下,骂夏言和夸严嵩的人不断增长,嘉靖心中的倾向

逐渐偏移。而对于这一切,处于权力顶峰的夏言并不知道。

    综合来看,夏言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却也有着致命的缺点——孤傲,

    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朋友会越来越少,敌人则越来越多。

    一般来说,要摆脱这一规则,唯一的方法是装孙子,很遗憾,夏言为人刚毅正直

,实在装不了孙子,自从嘉靖十五年(1536)进入内阁之后,他的缺点越来越明显

,脾气越来越大,犯的错误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直到三年后那个致命的失误。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几年里,他还曾做过一件正确的小事。

    说是小事,是因此这件事情实在很小,很难引人注意,但就是这件不起眼的小事

,不但使他最终反败为胜,还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阁自立,准备发展自己的小团体,为将来接班做

准备,而选定东宫人员的工作按例由内阁负责,具体说来是由夏言负责。

    这是一份极有前途的工作,无论高矮胖瘦,只要能够搭上太子这班车,将来的前

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争相向夏言说人情、行贿只求他笔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以上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只选择那些确有才

能的人。

    而当他扫视候选名单的时候,却在一个名字前停留了很久,这是一个他九年前已

经熟悉的名字,就在几个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还专程写信给他,信中大骂此人,

说这人在任时,明知是夏学士的亲戚,却从不帮忙办事,实在是不识抬举。

    对于这个不给面子的官员,夏言也十分恼火,所以当不久前礼部缺员,有人向他

推荐此人的时候,正在气头上的他当时就拒绝了。

    要想公报私仇,这实在是天赐良机,但在这关键时刻,他犹豫了,经过长时间慎

重的考虑,他做出了自己最终的决定。

    因为他始终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确的。

    夏言郑重地提起笔,在正选名录上写下了这个人的名字:

    徐阶

第二部分 第41节:第七章  徐阶的觉醒(1)

    第七章徐阶的觉醒

    徐阶

    粗略计算下,徐阶应该算是一个死过三次的人。当然,没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阶诞生在浙江宣平,由于他的父亲是松江华亭人(

今上海市),所以后代史书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阶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当地县丞(八品),虽说官小,但毕竟是

经济发达地区,混口饭吃也不是太难。总体而言,他家还算比较富裕,比照成分大

致相当于小型地主。

    虽然家境宽裕,不用上街卖报纸,滚煤球,也不用怕饿死冻死,但徐阶却曾比任

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经历是在周岁那一年,家人抱着徐阶在枯井边乘凉,不小心摔了

一跤,自己倒没怎么着,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一琢磨感觉不对,手里似乎少了

点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徐阶已经掉进井里了。

    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体的徐阶虽然没有跌进水里,却也和井底硬地来了次

亲密接触。

    我一直认为,投井自尽算是个比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远了,就如同而今的房

地产市场,想死都找不到个宽敞的地方,还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

虑落地面积,末了还能欣赏无敌江景,想看哪里就看哪,谁也挡不住。

    枯井虽然摔不死人,但应该能摔残,小徐阶掉下井后,全家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半天才把他捞出来(没有工程机械),等重见天日时,徐阶兄却既不哭也不闹—

—晕过去了。

    他这一晕可大了去了,无论如何抢救,掐人中灌汤灌药就是不醒,连续几天都是

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诉他们:快准备棺材。

    第四天,徐阶醒了。

    徐阶,继续成长吧,下一次你会离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阶随父亲外出赶路,父亲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紧跟着,在

经过一座高山的时候,徐阶一不小心,又出了点意外,当然,他并没有掉进枯井,

相对而言,他这次掉的地点比较特别——悬崖。

    等老爹听见响声回过头来时,徐阶已经跌落山崖。

    这位父亲大人即刻放声大哭,枯井多少还有个盼头,悬崖底下就是阎王的地盘了

,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个准。

    痛快哭完了,还得去下面收尸,父亲带了几个帮手绕到了悬崖下,可是左找右找

却始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总不能飞了吧,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儿子。

    从此以后,徐阶的经历就成了街知巷闻的奇谈,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此大难竟然不

死,此人必有后福。

    这话似乎没错,从此徐阶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验仍在前方等

待着他,只有经受住这次比死亡更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长为忍辱负重、独撑危局

的中流砥柱。

    这之后的日子是平淡无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阶的父亲辞去了公职,回到

了华亭县老家,在这里,徐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聪明,悟性很高,四年之

后,他一举考中了秀才,进入县学成为生员。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岁的徐阶前往南京参加乡试,结果落榜,只得打道回

府,继续备考。

    但这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就在第二年,一个人来到了他的家乡,并彻底

改变了徐阶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进士成为了华亭的知县,他的名字叫聂豹。

    应该说聂豹是一个称职的知县,而在公务之外,他还有一个爱好——聊天,每天

下班之后,他都会跑到县学,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讨经史子集。

    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徐阶。

    当聂豹第一次和徐阶交谈时,这个年轻人高超的悟性和机智的言辞就让他大吃一

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于是,当谈话结束,众人纷纷散去的时候,聂豹私下找到了徐阶,问了他一个问

题: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学习。

    徐阶不傻,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作了肯定的答复。

第二部分 第42节:第七章  徐阶的觉醒(2)

    自此之后,徐阶拜聂豹为师,向他求学。

    但徐阶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极为寻常的县官,却并非一个普通人,他即将展示

给徐阶的,是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后,徐阶便惊奇地发现,聂豹教给他的,并不是平日谈论的经史文章、更

不是考试用的八股,而是一门他闻所未闻的学问。

    在徐阶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深邃神秘的学识,世间万物无所不包,而更为奇怪的

是,连经世致用、为人处世的原理也与他之前学过的那些圣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并没有犹豫,在之后的两年里,他一直在刻苦认真地学习钻研着,日夜不辍。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师正在教授给他一种特别的智慧,并将最终

成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财富。

    嘉靖元年(1522),应天府即将举行乡试,这一年徐阶二十岁。

    他对聂豹的钦佩和崇拜已经达到了顶点,在这两年之中,他曾无数次发问,无数

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聂豹所传的精髓,了解了这套独特的体系,但两年来,仍然

有一个让他十分好奇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于是在他离家赴考的那天,他向为自己送行的聂豹提出了这个最后的问题:

    "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聂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个人教我的。"

    "几年前,我在江西求学之时(聂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听其所讲极为怪异

,甚是不以为然,当时我年少气盛,与他反复争辩几日,终于心服口服。"

    聂豹抬起头,走出了他的回忆,看着这个即将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轻人,说出了最

终的答案:

    "当日我虽未曾拜师,却蒙他倾囊以授,我所教给你的一切,都是当年他传授于我

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领悟此学,必有大用。"

    "此学即所谓"致良知"之心学,传我此学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验

    徐阶牢牢地记住了王守仁这个名字,他拜别聂豹,就此翻开了自己传奇人生的第

一页。

    南京的乡试十分顺利,徐阶如行云流水般答完考题,提前交卷离开了考场,他很

有信心,认定自己必可一举中第。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时候,他的卷子却已经被丢在了落榜者的

那一堆里。

    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当时的应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却如同是地球人看到

了外星人,顺手就往地上一扔:这写得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徐阶先生即将成为复读生的时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时,主考官恰好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一幕,他捡起了卷子,仔细看了很久,然

后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当为解元"

    所谓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应过来,却仍然坚持自己的

意见——落榜。

    解元和落榜实在反差太大,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妥协,录取徐阶,不点

解元。

    当时的徐阶对这一切丝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无所谓,他已经获得了更

进一步的资格,一年之后,他将见识真正的大场面,去面对这个帝国的统治者们。

    嘉靖二年(1523),徐阶前往北京,参加了会试,看来京城的考官水平确实不错

,他的文章没有再受到非难,虽然没有拿到会元,却也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殿试。

    徐阶的心理素质还行,见了大老板也不怎么慌张,镇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题

。殿试后,内阁大臣审读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极为惊讶,赞叹不已,认为此科

状元非他莫属。

    就在此刻,另一个人走入审卷室,和乡试时如出一辙,他也找到了徐阶的试卷。

    这个人叫林俊,时任刑部尚书,没事遛弯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他拿起卷子认

真地看了一会,评语脱口而出:

    "好文章!当评第一名!"

    这回麻烦了。

    应该说这位尚书大人给了个不错的评价,可是问题在于,这话实在不该由他来说

    说来惭愧,这位仁兄虽说爱才,也是高级干部,却有一个缺点——人缘不好,当

时的内阁大臣费宏等人和他有着很深的矛盾,平时就看他很不顺眼,现在他突然来

了这么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论——此文作者与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第二部分 第43节:第七章  徐阶的觉醒(3)

    托林大人的这一声吆喝,本来众望所归的状元徐阶就变成了探花徐阶。

    头等奖变成了三等奖,但也算凑合了,冤就冤点吧,不过领导的眼睛毕竟是雪亮

的,就在徐阶金榜题名,去朝廷见考官、拜码头的时候,他的才能终于得到了肯定

    在那里,徐阶见到了朝中第一号人物——杨廷和。

    当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出现在这位官场绝顶高手面前的时候,杨廷和立即作出了

判断:

    "此少年将来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报私仇的费宏也挨了领导的批评:

    "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没把他评为第一呢?!"

    佩服、佩服,杨廷和先生这么多年还真没白混。

    发达了,探花徐阶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强光灯还亮,领导赏识他,作为高考全国

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开大门,一条大道展开在他的脚下,庶吉士——升官——入

阁,荣华富贵正等待着他。

    怀着极度的喜悦,徐阶衣锦还乡,他的父亲激动万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个正八

品县办公室主任(县丞),儿子竟然这么有出息,这辈子算是赚大发了。母亲顾氏

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们忙着兴奋流泪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却已悄然来到了门口。

    这个人就是聂豹,不久之前他刚刚得知,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此地,去福建担任巡

案御史,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他找到了徐阶。

    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当年的那个人一样,他无私地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这

个叫徐阶的年轻人,但他十分清楚,这位学生虽然极为聪明,却仍未能领会那最为

精要关键的一点。

    当他进入大堂,看到那个因过度喜悦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时,他立即意识到,揭示

那个秘诀的时候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阶脸上的笑颜变成了错愕,他张大了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聂豹却笑着摇摇手:

    "你日后之前程无可限量,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你,就为你上最后一课吧。"

    "心学之要领你已尽知,但其中精要之处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会贯通,自

可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聂豹顿了一下,看着屏气倾听的徐阶,继续说道:

    "你天资聪敏,将来必成大器,但官场险恶,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艰难

之时,牢记此四字真言,用心领悟,必可转危为安。"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切记!"

    徐阶肃立一旁,庄重地向老师作揖行礼,沉声答道:

    "学生明白了。"

    然而聂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并不明白",聂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现在没有。"

    嘉靖三年(1524),怀着满心的喜悦和一丝疑惑,徐阶拜别聂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为帝国的优秀人才,他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七品编修,这里虽然没有外放

地方官的威风和油水,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因为一旦进入这里,半只脚就已经踏

入了内阁。

    此时的徐阶少年得志,前途看涨,还刚刚办完了婚事,娶了个漂亮老婆,所谓洞

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事都让他一人赶上了,可是到达人生顶点的徐阶万万没

有想到,他刚摸到幸福大门的把手,就即将滑入痛苦的深渊。

    嘉靖三年(1524)八月,刚进翰林院的徐阶板凳还没坐热,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

消息,他的父亲去世了。

    徐阶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极为悲痛,报了父丧,二话不说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

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刚到单位上班,领导没混熟,同事关系也没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

年不利,但徐阶并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热身运动,一场致命的劫难即将向他袭来

    嘉靖六年(1527),徐阶回到了北京,官复原职,开始在翰林院当文员,整日抄

抄写写,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过了三年,麻烦来了,从他看到张璁的那封奏折开始。

    之后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了,张璁要整孔老二,徐阶反对,于是张璁要整徐阶,最

后徐阶滚蛋。

第二部分 第44节:第七章  徐阶的觉醒(4)

    好像很简单,事实上不简单。

    当徐阶鼓起勇气驳倒张璁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在意,大不了就是罢官嘛,你能把

老子怎么样?还能杀了我?

    没错,就是杀了你。

    由于徐阶骂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也凑了热闹,跟着骂了一把,又惹火

了张璁,这下徐阶惨了,张先生缺少海一样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阴沟那么宽,他当

即表示要把带头的徐阶干掉。

    天真的徐阶万没想到,发表个人意见、顶撞领导竟然要掉脑袋,不过事情到了这

个份上,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当孬种!

    他毫不畏惧,直接放话出来:要杀就杀,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阶没有想到,还有更为悲惨的命运在前方等待着他,因为

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从来就不是最狠毒的惩罚。

    就在他静坐等待处罚的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个

两岁的孩子。

    徐阶悲痛万分,他成婚仅仅六年,妻子就永别而去,但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他

连办理妻子后事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得罪了张大人,不能四处走动,必须呆在原

地等候处理。

    事实上,在当时很多人的眼里,徐阶已然是必死无疑,因为根据路边社报道,都

察院已经放出风来,都御史汪鋐受张璁指使,给徐阶定了死罪。

    徐阶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实杀头也没什么,眼一闭,心一横

,根据传统说法,就当是多个碗大的疤(虽然治不好)。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

把你关起来先不杀你,吊着你玩,让你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阶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每日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随时都可能有人闯进来

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惧外,他还有更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

里的情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台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远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

年,现在前程尽毁、家破人亡,却只用了十几天。

    有时候,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人发疯,相信只要是人类,就会难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明明已经无法忍受,却还要忍受下去。

    当都察院内定的死罪传到徐阶耳朵里时,重压之下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他

抖擞精神,决定,从头再忍。

    不忍又能怎样呢?

    徐阶开始准备后事了,他叫来了自己的好友沈恺,交给他一些银两,只委托他两

件事情:

    "请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带回华亭老家,交给我的母亲。"

    沈恺认真地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诺的徐阶放心了,他大声地说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无牵挂!请你替我转告张学士(即张璁,时任谨身殿大学

士),此事我一人所为,绝无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阶偏偏还就死不了,都察院的处决意见送到

刑部,恰好刑部的几个司局级干部是徐阶的老乡兼好友,就把这事给压了下去,还

四处帮他活动,最后终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当然了,张璁是不会罢休的,既然杀不掉你,就毁掉你的前途,此后再也不用回

翰林院上班了,更别想什么尚书、内阁,老老实实地去福建吧。

    更为可恶的是,这位张学士还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搞得嘉靖也是激动异

常,竟然让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看样子是害怕自

己记性不好,把这事给忘了(事后证明他记性确实不好)。

    好了,有了这八字评语,徐阶的前程就算到此为止了。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收拾行李便准备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还要回一趟华亭,

去拜别在家的母亲。

    徐阶连杀头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罢官,但对辛勤养育自己的母亲,他始终怀着歉

疚,荣华富贵已付之流水,何以见母?何以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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