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已似车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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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在南方居住得久了,忆起北方小时的生活。我实在是一个记性不好的人,很多事经过便会忘了,总是想也想不起。这也许是因为生命在流逝的过程中永载不起记忆的重量,便让人轻了行身。虽然往事如烟,但经过的东西,即使你不记起,其实也不会忘记,它正微默无闻的潜于心里某处,也许会在突然的哪一刻,深深触着了你。

我的童年记忆现在早已散落如书签了,不知夹在了哪本书的哪一页。每次看着满架的书,我便知道它定在那儿,也许已经泛黄了;虽然总是找它不出来。看着满架的书,我还总会想起小时读的小人书来。当时厚厚的高高的一大撂呀,那么的珍惜,现在却因为几经迁家和奔走,手头一本也没有了。多么的让我想念!那时看过的小人书感觉特别多,因为我的记性不好,大抵不记得情节,但却总清楚的记得和小人书相关的一种植物来,车前草,这么多年,它总鲜活于我的心里,从不曾淡却。

车前草又叫车辙草、牛舌菜。生活里大家习惯了以形状物,所以有的地方叫得很通俗,安徽人说它是猪耳朵棵,河南人叫它车轱辘菜,山东人则称它是牛舌头棵。名字叫得并不雅,但很实在。我记得小时和伙伴们在一起并不知道它的准确名儿,大家好像是叫它“草撸子”之类,这个名字也肯定是我们自己起的,因为我们都是待它夏秋成熟时便去撸它的子儿,卖了钱买小人书。只可惜童时的玩伙因为我的多年展转,都已如莆公英的种子,经年的风一吹,亦散落各处,再无音讯。几十年来,我也一次没有回到出生地过,所以难做究竟了。

车前草个子长得很矮,几乎贴地而生,有些还长在乡间的路上。也许正是因为这缘故,人们才以车前、车辙亦或是轱辘菜形容它吧。它的生命力很强,路边的那些虽年年为过往的车辙碾过,却是年年生。陆游《咏梅》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用到这个不起眼的也不好看的小家伙身上,却是一点不为过。但它样子不好,又太普通平凡了,所以陆游先生当时也许是没有注意到它。这样的草,确是极其普通平凡,全国各地应该都看得到;虽然我独只记得的是小时东北的那一种。很多事物便也是如此,即便再普通再平凡,但因为和你有了某种情感的联系,在你的生命中,便变得再也不普通平凡了,甚至也许会成为神圣而伟大的一种;正像我们爱着一个人,她只是极平凡的一个个体,但之于你的生命,却决然不同于其他了。

关于车前名字的来历,也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黄巢起义,率大军北,由于水土不服,战士们浑身没劲,有的已经尿血。随军的医观官,也束手无策,黄巢如火烧身,这可如何是好!医官带着人去向当地见多识广的老农请教:“老人家,我们是黄巢的起义军,是打贪官吏的。战士们水土不服,得的不知是什么病,无精打采,还尿血尿,连战马也是这个症状。请你想想办法吧。”老人沉思了一下,从地上拔起一棵大叶子草说:“我们当地人得了这种病就用它熬汤喝,挺中用,你们可以试试。”医官先拿自身试验,喝了之后,感觉很清爽,再给战士喝,效果也挺好。他高兴地向黄巢报告说:“有救了,我们有救了!”他如此如彼的一讲,黄巢也非常兴奋:“你用的是什么药呢?”医官指着战车前的草说:“就是这种野草。”他顺手拔起一棵递给黄巢。黄巢端详着说:“唔,就叫车前草吧。”从那年头儿起,车前草的传说便流传开来。

这黄巢算来也和我有乡谊,他是曹州冤句人,也就是今天的山东荷泽,我爷爷辈早年便全家居住在这里,后来开始了充满传奇色彩“闯关东”,带着我的父母下了东北,一住几十年,我便在东北出生了。黄巢在历史上算得上一号人物,各种史书都不会漏掉这个名字,黄仁宇先生《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也有专章述之。黄巢传奇的一生只曾留诗三首于世,众所周知的便是《题菊花》和《不第后赋菊》了,他的傲世独立和冲天凌云之英雄气志尽然于中,所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所谓“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想想老谋子也确实厉害,搞了一部《满城尽带黄金甲》,赚得盆满钵盈,却无半分版权费给黄某人)。他的另一首《自题像》写的儒将风采却是一样令人钦慕,“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这首诗在我读来,联想起和他有关的那个故事,便会固执的以为当年征尘滚滚,战车辘辘,蹄飞草上经过的便是这车前草了。其实以车前喻黄巢,倒也是有几分贴切的:“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不也正像车前草的写照么?而他黄某人不也是最终碾灭于历史的车前么?前尘功过是非已如烟云,自予历史和后人评说了。

从车前的缘起,扯得远了些。我和车前草的情谊,却不敢攀会了历史。我只是很实在的因为它的籽当时可以拿到城里卖钱。卖了那几分钱,便可以换得一本或几本小人书看了。那时每年夏秋车前子成熟时,一有空便会和小伙伴带了用破了的衣服自己缝的小布袋,一起到坝北的田埂上山野里去撸车前子。成熟的车前子那老鼠尾巴似的穗子,在风中摇摆成我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那时便绝无旁骛,一心一意,专心致致去采了。现在还记得手撸过车前子深褐色的穗时那轻盈而幸福的感觉。成熟的车前子种子相当轻,满满的一小布袋也只几两几钱的样子了。现在已经忘了当时的价格,那时还是八十年代初,只记得每次都会卖了有几分钱,多时一两毛钱,这样便可以再去买一本或几本小人书了(现在据说车前子市场供不应求,便有了车前子真伪鉴别的专门方法出来,想想好笑)。那时看的小人书很杂,《三毛流浪记》、《小兵张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地下武工队》、《三打白骨精》、《三国演义》、《水浒传》,好像也有《西厢记》和《红楼梦》等等,能看到的就是好的了,很是饥不择食,什么都想看。但父亲并不同意我看小人书;总认为那不是“正书”。所以他不会给我钱去买,何况那时也没钱可以供我做这些“不正经的事儿”。记得为此还多次被父亲打过,他总是怕我看多了会误了学业,所以我都是偷偷的看。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外面电闪雷鸣,乌云压顶,我一个人叭在家里的炕上,看《大刀王五》,为里面的情节和王五的命运紧张和担心得要死,仿佛自己已置身在那个时代一样;现在想想那时也才几岁的样子吧。还有一本小人书的印象也很深,名字确乎忘记了,但实实在在的记得里面写的是钱王修建保俶塔的故事,当时就很好奇,这塔真实中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呢,模模糊糊的想的应该是希望长大了能去看一看。没想到,此去经年,我便如过客,多次经临杭州。每次看到保俶塔,便总会想起童时的小人书,自然也会想起换了这小人书来给我看的车前子。

当然,现在小人书是一本也没有了。前两天到书城去买书,倒是见到了一些精装本的连环画,却一点不感到亲切,并不是因为贵的原因。也许,真的是,很多东西,过去了,便再也找不回,包括感觉。

我的车前子那时是卖给一些药店或是专门收它的人。车前子的药用早在《神农本草经》中就已经正式收载了。《名医别录》说它“明目,疗赤痛”,《药性论》也说它能治疗“毒风冲眼,赤痛障翳”。据说唐代诗人张籍患眼病,他的友人韦开州特地从三千余里之外的开州给他寄来当地中午采集的车前子,张籍请教中药师傅,个个都说这种车前子治疗眼病最神效。张籍深受感动,便作诗致谢,他在题为《答韦开州寄车前子》的诗中写道:“开州午日车前子,作药人皆道有神。惭愧使君怜病眼,三千余里寄闲人。”关于车前子,还有李时珍《本草纲目》说“止暑湿泻痢。”《苏沈良方》载,宋代的欧阳修,曾患急性痢疾,皇室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后来从民间弄到车前子研成的粉末治好自己,难怪欧阳修感叹“国医不如草泽医”。除了药用,古代居然也有把它作礼物的,这个人便是唐代文学家韩愈。他也曾在《进学解》中说:“牛溲(即车前草)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我小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车前还有如此功用;也不知道这小东西虽然长得不风雅,却也和那么几个有才情的文人有一腿。当时只知道撸了车前子,卖得三五钱,换两本小人书来看。年龄长了一些,读过几本书之后,更发现原来车前子它老人家早在《诗经》里就曾出现过了。《国风·周南》中专有一篇“芣苡”,“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我并不认识这位流传在诗经里的采车前的女子;但读着时,人好像在那劳动之诗的美妙节奏里沉醉了。我的童年,我经过的这几十年,便也仿佛和这陌生的女子一起,融化在了古老的《诗经》里。

流年已似车前过,且取风物话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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