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献礼建党百年电影《1921》举办了开机活动。
现场照中看到了不少演员,有黄轩、倪妮……
听说之后还陆续有50多位青年演员加盟。
如果不出意外,这又将会是一部类似于《我和我的祖国》的全明星客串大片。
不过众人之中,我最在意另有其人——黄建新。
作为《1921》的推手,黄建新虽重要,但仍被聚光灯排斥在了镜头之外。
大众对他知之甚少,知道的又只知他是目前国内最知名的监制。
大家都遗忘了他的另一重身份——导演。
早年的他曾是中国影坛上最另类的一个存在。
他的电影就像一杯度数极高的白酒,看起来澈如白水,品起来却辛辣刺喉。
他曾言自己的电影最多被改了380多处。
娄烨在他面前,那都是个弟弟。
同时,黄建新也是最低调的一个存在。
虽同为第五代导演,但他鲜少有作品出圈。
细述中国影视,黄建新却是一个你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人物。
一个80年代最先锋另类的导演,怎会成为当下国产电影的金牌监制?
如此华丽的转变里,有太多的可说、不可说……
>>>>持黑炮,望轮回
西安有个叫“五柳巷”的地方,那巷子据说在明朝曾是寻花问柳之地。
建国后,房管局重新分配,五柳巷成了另一方地界。
各色的人汇聚到了那儿,有秦腔名旦,旧时军阀,还有市井杂人……
人杂但情不乱,黄建新打小就在这人情街巷里泡大。
同王朔、姜文一般的“胡同生活”一样,之后,便是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黄建新没想太多,但太多的事儿让他有些不明白:
“怎么好人、坏人一夜之间都颠倒了呢?”
黄建新生出了很多困惑。
《阳光灿烂的日子》
当困惑累积多了,就成了怀疑,一件事情的出现刺激了黄建新的思考。
16岁的黄建新在空军飞机场做地勤,日子闲的发慌。
闲翻书时,翻到了“蒙太奇”电影原理,一瞬便入了“电影”的道儿。
复员后,作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黄建新进了西北大学中文系进修。
毕业后,顺理成章进了西安电影制片厂。
话说这西影厂彼时还不入流,直到大哥吴天明出现,西影厂才彻底翻了身。
求贤若渴的吴天明相中了陈凯歌和张艺谋,再加上厂里的田壮壮、顾长卫、芦苇……
中国电影第五代在西影厂成型了。
相较于陈凯歌、张艺谋等第五代导演,黄建新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就如戴锦华(电影学者)说的,其他导演更多关注中国的过去,有太沉重的历史负担。
黄建新反而是个另类,他不碰不沾历史伤痕,只拿当下的社会开刀。
1985年,黄建新得了吴天明的支持,拍摄了《黑炮事件》。
不过,这人生第一部电影就让黄建新结结实实吃了个瘪。
送审那天,大家说了一堆意见,核心意见就一个:政治上有问题,这片儿放不了。
这结果是黄建新怎么也想不到的,他据理力争,最后放下一句话:
“你要提出一些细节我可以改,你要这么谈我就没得改!”
年轻气盛的黄建新胆子也真大,电影没通过,照样拿到中国电影家协会和中国电影资料馆各放了一场。
放完后,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支持这部电影。
可众人都说好,领导通不过,白搭。
撒完了气的黄建新开始发愁,电影没通过,厂里拿啥给大伙儿涨工资啊?
黄建新没脸回厂子。
大哥吴天明得了信,叫回了黄建新,开了个大会,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吴天明在台上说,31岁的黄建新就在台下抹着眼的哭,心里念着:吴天明永远都对我有恩!
吴天明(左)和黄建新(右)
电影最后还是难逃删改命运,改了好几十处,大约五分钟全拿掉了。
如今我们看到的《黑炮事件》已是删改后的,可依旧能感受到强烈的冲击感。
故事讲述工程师赵书信因遗失一枚象棋,向旅馆发了一封“黑炮丢失301找赵”的电报。
不想,却被邮局当作特务暗语。
之后,公安局、公司对赵书信展开了调查……
国营企业中呆板、僵硬的机制被大肆嘲讽抨击。
知识分子得不到信任,夹在官场缝隙里卑微可怜的状态也让当时人们产生了“对位感”。
“赵书信性格”成为了80年代中期颇具意味的社会话语之一。
有了吴天明的支持,黄建新一鼓作气,接连创作了《错位》《轮回》。
三部电影,被后人统称为“先锋三部曲”。
先锋?何以先锋?
一方面是主题犀利。
在那个人人将科技视为社会进步力量的年代,黄建新一早便看到了科技的威胁与恐怖。
《错位》承接《黑炮事件》的人物关系,讲述了机器人背叛人类的科幻故事。
1988是“王朔年”(那一年王朔有4部小说改编电影上映),黄建新也跟风拍了一部。
拿下王朔《浮出海面》版权,黄建新拍出了《轮回》。
故事还是王朔惯常的“美女爱上混小子”的爱情故事,去探讨边缘青年的思想空虚。
可惜最后黄建新为故事强行注入的深刻,脱离了王朔的顽主世界,使电影变得有些不伦不类。
对知识分子的不信任、科技恐慌、青年精神空虚……可以见得,黄建新探讨的尽是些思想层面的东西。
这好似是每个文学出身导演的弊病。
黄建新也不能跳出这个窠臼。
那些有意为之的卡夫卡式隐喻,更是让大众觉得晦涩难懂。
黄建新的电影讨不了大众的欢喜。
主题荒诞,手法更是惊世骇俗。
黄建新被称为“第五代导演中最具现代主义风格的导演”,这说法一点也不夸张。
三部电影大量运用了具有隐喻意味的色块,塑造环境的肃杀质感。
尤其是《错位》里蒸汽朋克式的视听语言,简直是荒诞之至。
80年代的黄建新可以说是中国先锋电影的代名词。
但这种先锋意识太过超前,电影传递出的价值尺度让当时的中国难以理解。
这也是为何黄建新每出一部电影,就会引起滔天争议的原因。
《轮回》之后,一直在浪尖上的黄建新“逃走了”。
携妻出国,游学深造。
一个时代的拐点褪掉了黄建新的一层皮。
>>>>打左灯,向右转
1994年是世界电影史上的大年,其实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大年。
张艺谋的《活着》,王家卫的《东邪西毒》……还有黄建新的《背靠背,脸对脸》。
作为“城市三部曲”之一,《背》的讽刺力度达到了一个高峰。
一个发生在文化馆的“官场现形记”扒下了一众文化人道貌岸然的伪装。
可以说,《背》就是一出中国版“权力的游戏”。
电影中,八面玲珑的王双立作为一名底层官僚,费尽心思想爬进高位,由“副”转“正”。
可他千算万算,算不过人情社会的隐秘规则,算不通官场的处事信条。
最后,只能无奈地给自己一个苦笑。
如果说,“先锋三部曲”里知识分子是愚蠢但善良的,那“城市三部曲”里,知识分子全都堕落成了另一副丑陋腌臜的模样。
大家能明显发现,虽不减锋利,但从角色到风格,黄建新已然重新变了个样儿。
不过两年,归国后的黄建新发现一切都变了。
空气里飘起了铜臭味,熏得有些人皱起了眉,也醉得有些人跳起了舞。
“士农工商“里排在末位的“商”走在了前头,暴发户一批批挤进了中产阶级。
就像黄建新拍的《站直了,别趴下》一样,曾经的地痞流氓张永武摇身一变竟成了暴发户。
同住一个单元户的刘干部、高作家被他逼得节节败退。
中产阶级的精神困惑裹挟着社会痛点,在黄建新的黑色幽默下悉数道来。
《站直了,别趴下》《背靠背,脸对脸》《红灯停,绿灯行》三部电影,黄建新抛弃了一切先锋的东西,把周围环境抽得干干净净。
每部电影里,黄建新都划定出一个固定的空间:一栋单元楼,一个文化馆,一个驾校。
然后放置一个暴发户角色:地产商、张永武、猥琐老板。
他让不同阶级地位的人相互摩擦碰撞。
可结果也没什么激烈斗争,中国人擅长的人情世故圆润地磨平了每个人的棱角。
“城市三部曲”就像是黄建新打造的一个电影实验。
最后得出来了一个令人不堪看的结果:
实用主义已经逐渐替代了理想主义。
1997年的《埋伏》好像黄建新最后一次的电影推演,试图推翻这个难堪的结果。
电影里,小职员叶民主死守诺言,坚守自己水塔岗位,监视罪犯。
可一番绝望的等待之后,是保卫科轻易的遗忘……
“在乎不在乎,都已经没办法了,你改变不了这个事情。”
黄建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之后的“心理三部曲”彻底失了黄建新的锋芒,讲的故事也没了滋味儿。
《说出你的秘密》说良心谴责,《谁说我不在乎》讲中年危机,《求求你,表扬我》谈舆论暴力。
这些严肃话题都浅尝辄止,囫囵的便过去了。
接受采访时,黄建新谈到以前看到黑泽明说“越拍电影越不知道电影是什么”,他不能理解。
后来,他明白了。
电影太大,他太渺小。
>>>>时代路,前瞻者
当年,黄建新和戴锦华等人闲叙时,说到一个困惑:
“究竟关注个体心理重要,还是社会主题重要?”
这个困惑萦绕在黄建新的“城市三部曲”中,一直到最后也没给个答案。
1995年的一件事告诉了他答案——施瓦辛格的《真实的谎言》拿下了1.02亿的票房。
黄建新说,“中国电影被打得乱七八糟”。
国内引进分账发行的好莱坞大片拳拳打在中国电影的胸口,1996年更是无从招架。
拍完了“城市三部曲”最后一部《红灯停,绿灯行》后,挡在黄建新面前的红灯也影影绰绰地亮了。
黄建新意识到发展类型电影才是救中国电影的唯一方法。
2003年,昆汀的《杀死比尔》找到他合作。
黄建新第一次有了机会可以深入好莱坞工业体系。
也是这次的经历让黄建新认识到中国必须要建立起电影工业的概念。
之后,他利用监制身份打造中国电影工厂化制度。
《谁说我不在乎》让多位明星客串,并有意把上映时间放到7月,引入暑期档概念。
最早接触北上的香港导演,做起了合拍片。
黄建新始终走在前头。
他从中国最犀利的批判者,化身成了最有远见的前瞻者。
黄建新把从好莱坞学来的监制技巧用到了《墨攻》上
《谁说我不在乎》上映后,黄建新被记者问到之后的安排,他说:
“下一部片子,我打算完全不动脑子去拍,如果还不能和观众达成沟通,以后我就放弃这种尝试。”
话里隐隐的失望可以看出黄建新自己也对电影不甚满意。
更不满意的还有他的老影迷们。
大家眼看着先锋被削去了棱角,观念变得圆滑世故,一部部难掩失望。
大家不再期待黄建新的新片,他也真没了“下一部”。
一门心思放到了监制上的黄建新沉寂许久,下次再重回大众视线就是2009年的《建国大业》了。
这部大历史、大情怀、大制作的电影交到黄建新手里,其实有些人心里有点发毛。
他们问韩三平:“黄建新不会把这个戏拍跑了吧?”
也是,毕竟之前有《黑炮事件》这样的“黑历史”,搁谁谁都担心。
韩三平给了颗定心丸:“有我呢。”
其实不用韩三平,黄建新也能达到要求。
《建国大业》里,你很难再觅到之前黄建新的痕迹。
黄建新在电影里做到了完全的消失。
韩三平(左)和黄建新(右)
之后的《建党伟业》《智取威虎山》《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我和我的祖国》……
部部高票房、高口碑,金牌监制成了黄建新的正式名头。
导演的身份,所有人都忘了,或许连黄建新自己也忘了。
还记得,侯孝贤曾这么说过80-90年代的中国电影:“台湾的资金,香港的技术,大陆的导演”。
那时候,大陆导演的地位在世界影坛上都难以小觑。
只是后来,他们都遇上了个坎儿。
2003年的非典让中国电影的格局变了,第五代导演也变了。
从艺术走向商业,《英雄》和《无极》让张、陈两人快速走下神坛。
一部《蓝风筝》封了田壮壮10年,等他回来,啥都不一样了。
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黄建新担任了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会长。
他好似早就看到了结局,提早转了弯。
这么一看,黄建新算是第五代导演里最聪明的一个了。
还是会有人对黄建新的“改变”感到不适应。
一个愤怒的人突然哑了火,一个先锋的人落到了尘埃里,这难免不会让人哀叹几声。
就像王朔,一位京圈人人皆知的“爷”,现在没了嬉笑怒骂……
再比如韩寒,当年张狂不羁一少年,“韩三篇”震得互联网都要抖三抖,现在拍起了电影,打起了广告……
他们到底是被现实挫败了,还是自己明白了?
这问题只有他们自己回答得了。
我们不曾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自然也就没资格苛责什么。
说到这,突然想起王小波《黄金时代》里的一段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没有人能永远生猛下去,经受得住一世生活的重锤,仍不知疲倦。
年轻时的我们都不预见过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后来的一切教会我们接受这样的结局。
黄金时代终会逝去,挨锤的人也会一批批老去。
说实话,我并不惋惜于黄建新的改变,王朔的隐退,韩寒的成熟。
我更害怕的是,我们再也没有下一个黄建新,下一个王朔,下一个韩寒……
参考资料:
1.《黄建新:20年的荒诞》,2005,《南方人物周刊》
2.《黄建新:坏血》,2008,《一个人的电影》
3.《浮世绘心 黄建新》,2011,《第10放映室》
4.《影响:改革开放40年的中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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