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澜抖落出石破天惊的内幕消息:名校实验初中将要办分校,而且此分校还能继续“掐尖”。
对林潇而言,这真是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但是,她不敢高兴的太早,在没有确切的官方消息之前,也许“分校掐尖”只是水中花、镜中月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潇的手机响个不停,一大群“小升初”的学生家长,交换着各种纷杂信息的同时,也交换着彼此的焦虑和不安。
后来,电话渐渐的少了,眼看无力回天,人们只好慢慢平静下来,无奈地接受“小升初”改革的事实,开始谋划新的出路。
林潇前所未有的失眠了。命运大转折突然而至,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令她抓狂。
也就仅仅几天的功夫,她的眼圈黑了,肤色暗了,头发也失去了往日发光泽,以至于吴乔处长在办公楼里看见她时,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天上午,林潇正伏案工作,一则手机短信不期而至。
“紧急通知:各位家长你们好!新华路小学定于今天下午五点召开六年级全体学生家长会,请务必准时参加。”
紧急通知?
林潇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正是这种不确定性,令她更加焦虑和不安。
下午,她早早给处长请了假,开上自己的大众车,沿着宽阔的马路,向儿子就读的学校——新华路小学奔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五月的下午,阳光灿烂得有些奢侈,它肆意地穿过一年当中最透明的空气,倾洒于市中心笔直的林荫大道上,留下大片斑驳的树影。密密麻麻的汽车、电动车、自行车,如东非大裂谷迁徙的兽群一般,浩浩荡荡,狼奔豕突。
林潇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在车流中艰难前行,高挺的鼻梁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个红灯过后,她一踩油门,拐入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的尽头便是全市一等一的名校——新华路小学。
打眼一看,这条背街小巷和林荫大道相比,简直就是蛮荒时代。只见那油腻肮脏的路面,蒙着厚厚灰尘的法桐树的叶子,就像一位蓬头垢面的流浪者,令人不忍直视,而唯一让它蓬荜生辉的,就是坐落于此路尽头的名校新华路小学。
在离校门口大约还有二百米的时候,“大众”一步也挪不动了。林潇探头一看,只见各色各样的私家车,浩浩荡荡,一直绵延到学校周边几百米外的地方。
显然,这些都是家长的座驾。在这浩大的“仪仗”中,宝马,路虎,卡宴等豪车比比皆是,更令人惊叹的是,在车与车的狭小缝隙中,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食品手推车。那些个急于从学生的口袋里掏钱的小商小贩们,卖力地推销着自家的拿手货:煎饼果子,臭干子,串串香等。
眼看开会时间已到,林潇心一横,果断地拉起手刹,拔掉钥匙,将车抛弃在路边。尔后,她跨出车门,把米色大包紧紧夹在臂弯里,蛇形般绕过那些个星罗棋布的小贩摊位,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校内冲去。
六年级三班位于教学楼的四层,当林潇气喘吁吁地冲到楼梯口时,一眼望见了路敏老师——那个白衣、黑裙、长发、鹅蛋脸、大眼睛的年轻班主任,正站在教室门口,时而探头左右张望,时而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露出些许焦急的神色。看来,家长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不过,林潇并没注意地是,路敏老师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份薄薄的红头文件……
这一路小跑,使得林潇气喘吁吁,她本想和路老师简单地寒暄几句,可喉头又干又涩,竟然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来。她只好微笑着向路敏点头示意,然后,疾步迈进教室。
“林潇!林潇!”
就在她一只脚刚跨进来的刹那,就猛然听到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驻足一看,只见在一大片正襟危坐的家长中,波浪长卷发,粗眉细眼,黑色西装配白色衬衣的孟一澜正拼命地向她招手。
孟一澜这不管不顾的大嗓门,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林潇有点脸红,她在心里暗暗嗔怪起这个豪放得有些冒失的老同学,与此同时,她很有些诧异,女匪,你刚刚还说在广州,怎么一下子就出现在了家长会的现场?
就在这时,孟一澜一边指着自己旁边仅剩的一个空位置,一边又大声喊道:“来,林潇,赶紧的!再晚两分钟,这位子可就保不住了,那你只能在最后一排干瞪眼了!”
不同寻常的是,今天来的各位家长,均纷纷抢占“有利地形”,不再按规矩坐到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如此看来,大家对此次家长会的重视可见一斑。
众目睽睽之下,林潇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仿佛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拢了拢头发,侧着身子,从课桌间挤了过去。
“你不是在广州吗,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这里?”林潇问了这么一句。
“不瞒你说,本人刚刚从机场赶来。” 孟一澜豪气地一挥手,随即,把占位置的军绿色长风衣拿了起来,林潇坐下。
“这么急,那么一大笔生意也不做了?”
“果断放弃!本人现在才明白,培养好自己的孩子才是最大的生意。”
“别什么都和生意扯在一起好不好,记住,你是家长,培养孩子就是你的责任,而不是什么生意。”
“行了,你就别教育我了。” 孟一澜嘿嘿一笑,“知道吗?今天上午,正在谈判桌上,突然接到学校的紧急通知,当时我就料定,一定会有大事发生,于是,我撕了合同,直奔机场。”
“怪不得,我说这么开个家长会,您穿的像是要签合同似的。”林潇微笑着,上上下下地看了孟一澜好几眼:“你该不会是又嗅到‘小升初’的什么内幕消息了吧?”
孟一澜尚未开口,正这时,站在门口的路敏,旋风一般跨上讲台。
这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老师,轻轻放下手里的文件和厚厚的笔记本,然后,用一副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神情,迅速而熟练的向讲台下扫视了一番。只见教室内座无虚席,家长或表情凝重,或低头沉思,或故作轻松。
路敏兀自感叹道,这群六年级孩子的爹妈,不过才三十几岁,正是人生的好年华,可放眼望去,要么灰头土脸,要么白发丛生,满脸尽是生活的痕迹啊。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是啊,现在的社会,压力大过天,又有几个人能光鲜亮丽呢?
感叹间,路敏的目光在林潇身上定格——只见她身着白色的棉质衬衣,外搭一件质感温润的米色开衫,一头垂顺的齐肩半长发衬托着线条柔和的五官,沉稳中透出一股舒服的知性气质。
如果每个家长都像林姐那样教育孩子,那我们班这次胜出的希望就大多了。下意识地,路敏又一次拿起桌面上那份薄薄的红头文件。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抬起标致的鸭蛋脸,熟练地露出了微笑。
“各位家长,你们好,欢迎大家在百忙中参加我校家长会。”
像突然接到什么命令似的,众人立刻挺直了腰身,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讲台上的班主任。路老师感受到了这目光束的巨大压力,她收起了笑容。
“各位家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天是我们班六年以来,人数最齐的一次家长会。”
“路老师,请您就别绕圈子了,直接说,今天急吼吼地把我们叫来,到底有什么重大事情!”孟一澜大声抢了话。
路敏不满地看了孟一澜一眼,六年来,因为其叛逆的女儿宁宁,两人可是没少打交道,针锋相对的时刻也不少。
年轻的班主任压着火,深吸一口气。
“各位家长,的确,今天将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说着,随手扬了扬那份崭新的红头文件。
教室里即刻安静下来,安静地有些空灵,恍如一片死寂无人的荒漠。
林潇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关键时刻,路老师戛然而止,她神秘的目光和几十道齐齐射来的“利剑”短兵相接,好像在酝酿一个石破天惊的效果。
一群人都伸长了脖颈。
“今年,我市‘小升初’将全面执行划片入学新政策……”
原来还是如此!
路老师话音未落,众人挺直的腰背一下子都瘫了下去,失望的情绪顿时笼罩了整个教室。
其实,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作为新州市最有名的重点小学,在新华路的校园内,在六﹒三班的教室里,像岳川一样优秀的学生比比皆是,而突然袭来的“均衡教育改革”,令这群家长备受困扰。
“但是!”路敏突然提高了声音。
林潇的心顿时到了嗓子眼。
“考虑到社会对优质教育资源的需求,照顾到广大家长望子成龙的迫切心情,所以,在教育改革的前提下,作为过渡,今年,实验初中将继续‘掐尖!’”
林潇一把抓住了孟一澜的胳膊!
讲台下一片哗然。
此时此刻,一群优秀学生的家长,一群望子成龙的学生家长,一群曾把大把大把的银子扔向辅导班的学生家长,一群被突如其来的“均衡教育改革”搞得晕头转向的学生家长,突然又看到了自家孩子出人头地的希望之光……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林潇满脸通红。实验初中竟然还可以“掐尖”,这可比什么“分校”的内幕消息更给力啊。她痴痴地想。
见林潇半天没回过神来,孟一澜只好用力把她钳子般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掰开。
这时,路老师拿起教鞭使劲敲了敲桌子,人群才安静下来。
“各位家长,先不要激动,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路敏提高了声音,“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尽管今年实验初中还可以继续‘掐尖’,但是,作为过渡之年,它的重点班名额,将从往年的400名缩减为100名。”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浇灭了家长刚刚燃起的兴奋。
路敏老师继续。
“往年,在实验初中重点班400个学位的情况下,教育局才分给我们仅仅10个左右的推荐生指标,也就是说,每年我校近500名毕业生中,只有那么几个孩子,才有幸获得和全市尖子生比拼的机会,而今年,这些指标更是少的可怜……”
正这时,一个家长大声问道:“今年几个指标啊?”
路敏顿了一下,缓缓伸出五个指头。
霎时,讲台下哀声一片。刚刚出现在林潇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不禁为儿子又捏了一把汗。
尽管如此,林潇还是一扫心头的阴霾,周身洋溢即将奔赴“小升初”战场的兴奋。虽然实验初中“推荐生”的指标极少,也许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是,没有方向的痛苦要远大于攀登“珠峰”的艰辛,奋斗过不后悔。
此刻,孟一澜半天没说话,在心里,她翻来覆去地琢磨着——
虽然宁宁这一年来进步很快,但毕竟欠账太多,考上名校的希望渺茫。不过,凭她的聪明劲,也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努力,该拼的必须拼,该抢必须抢!
所以,当听到路老师说只有五个名额时,好强的孟一澜本能地认为其中一个就是自己女儿的。
“呼”地一下,孟一澜站了起来,冲着路敏大声吆喝起来。
“敢问路老师,你们学校的选拔公平吗?”
接着,她扭过身,对着一大群家长,挥舞着胳膊说:“各位,听见了吗?今年仅仅只有五个指标,那可是平均每班还不到一个啊!要是再被领导暗箱操作几个,我们的孩子还有份吗?!”
讲台下立刻有了嗡嗡声。
见状,林潇赶紧抓着孟一澜的胳膊,并把左手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路老师并没有理会孟一澜的粗暴。
“各位家长,在这里,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每一年,我们学校都极为重视推荐生选拔这件事。而且,每一个入选学生,都是经过一场场考试淘汰后的胜利者,绝对公开,公正,透明。”
闻听此言,孟一澜猛地甩开林潇的手,冷笑了一声,语气愈发咄咄逼人。
“请问路老师,据说,去年,你们学校的某位领导,就抢一个优秀学生的推荐生名额,转手给了自己家的亲戚,结果,被人家家长告到了教育局,不是吗?”
此话题何其敏感,顿时,教室内一片哗然。
林潇愣了一下,这件事自己也听说过,但是无法确定其真实性,没想到孟一澜今天却当众大张旗鼓地提及。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这种事,我们家长又能改变什么?还不如让自己的孩子多考几分呢。想到此,林潇扯着孟一澜的胳膊,示意让她坐下来,老同学毫不理会。
面对孟一澜的强大攻势,路敏老师满脸涨红,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其实,今天整整一个上午,路敏是兴奋的,实验初中还可以继续“掐尖”的最新消息,令她脚步轻快,笑意盈盈。
本学期,和路敏同时入职的语文许老师,刚刚被学校破格提拔为教务处副主任。路敏很清楚,说到底,许老师成功的杀手锏,就是去年她所带的班级里,有4位学生以高分考入实验初中,为学校争得了莫大的荣誉。
路敏暗自衡量了一下,自己带了六年的三班历来成绩不俗,特别是以岳川为代表的几个孩子,每学期都包揽年级的前几名。
今年,我一定要大干一场!
路老师摩拳擦掌,并打算借着这场不同寻常的家长会,好好给家长鼓鼓劲,提提要求,征得家长的大力支持。可是,被孟一澜这么一搅和,场面一下子变得难以收拾,更别提什么征得支持了。
刹那间,这位年轻人稳着了阵脚,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王之宁家长,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班主任,我的任务就是带好班级,管好学生。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去找校长!散会!”
听路老师这么一说,孟一澜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她神情极为严肃地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后,大声说道:“各位,我们要公平,是不是?!”
众人一下子被她强大的气场给震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时,孟一澜如阵前威武的大将一般,振臂一呼:“走,找校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