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腊月二十二。天麻麻黑,地上平平的一层薄雪。厨房里亮着灯,俞生一家正在做藕圆子。俞波和馅,圆子由俞生丢下锅,一次丢十个,翻几下,再由俞双挑三四个盛碗。俞波轻柔地按着勺子,讲过去的故事:
“八三年元旦打的证,转年八月初就生下阿生,跟念念。你们奶奶高兴哦,她坐轮船坐火车过来照顾月子。你妈妈从小吃素,猪油都闻不得,什么油荤都不沾,瘦得像干虾子,奶奶看见了眼泪直淌。六十岁老太太真有本事,第二天早上到菜场跟人家打架,脸都抓破了,买了一只八斤重的大肥鹅回来。”
“妈妈吃了吗?”双儿夹起一个圆子吹了吹,笑着问道。
“吃个什么哦。”俞波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硬要我找个公园里的大湖,把那鹅放掉了。北方的八月份,热惨惨的天呀,你穿件羽绒服跳水里试试呀。可怜那个鹅,跟受刑一样。下了水,就咕咕咕地哭;那么大的个,化成那么小一点,生死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子放生了也是受苦,为什么当初不吃掉?就算养起来也好啊,奶奶也是一片好意,我们应该尊重她!”双儿止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俞生忍着笑,翻着锅里的圆子说:“她的信仰就是那样,这么说来还是奶奶不够尊重她在先呢,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对错嘛。”
“是鹅重要还是人重要,她吃了那只鹅就能把身体养好点嘛。哪至于白白为一只鹅考虑那么多,又伤了奶奶的心,最后人跟鹅都受罪呢?”双儿咬了口圆子,说,“这要是换成温其姐姐,就算她一口不吃那只鹅,也能处理好。说不定还要替奶奶跟打架的人赔罪,还要给那家鹅户多做宣传,帮人家拓开销路呢。”
父子俩听了,对望了一眼,继而都哈哈大笑起来。
02
雪扑簌簌地落了一夜,天空趴在满地的鹅毛上睡得香甜。当它慢慢褪去绯色的皮,露出一大片蛋清色,便从大街小巷的鞭炮声中醒来,这是江南小年的前夕。
今天的个州没有新案子,踏进公安局大院,只看见几个内勤在扫雪,三栋楼上只亮了几扇窗户,在门洞上红灯笼的映衬下,显得更冷清。
俞生在门厅打了卡,刚踏上楼梯,就远远的看见走廊上有个人,蹲在消防栓旁边埋着头哭。上前一瞧,竟然是请了三天假的肖子云。俞生忙扶他起来,一边喊蒙锐,一边拍着他的背,走进大办公室。
办公室里,蒙锐听见哭声,迎面一看,脱口而出:“你姐姐怎么样了?!”忙叫醒了值夜的文冠和杜仲,又把楼下扫雪的季青叫了上来。一大家子围成一圈,子云坐在俞生的位子上,一边流泪一边浑身抽抽,哽咽着说:“我姐姐……姐姐,嫁到个州八年来,一直在雁子浦养鹅,给城里那家'鹅太太'送去,风雨无阻。腊月二十那天落大雪,车在绣屏山大道上翻了……现在在二院,命是保住了,可是人事不知,家里还花了一大笔钱,往后的康复也要用钱……”
“那鹅怎么办呢?”杜仲愣生生地一问,大家都瞪了他一眼,子云哭得更厉害了:“死的死伤的伤,我姐夫都给店长跪下了,折成十块钱一斤,人家才收了几只大鹅。还剩一百来只鹅苗,卖也卖不出去,那车都摔烂啦拉也拉不回来,这该怎么办啊!”
大家听得鼻子泛酸、默然无言,一时都没有好主意。半晌,季青递上茶,蒙锐抹了把脸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那些鹅苗,小的刚出壳的先在大棚里焐着,剩下的——”他对众人说,“最大的最壮的挑几只,我们每人一只买回去炖了;剩下的鹅,大家有条件养的,每人买两三只;中午你们家去商量一下,如果有家人需要,每一家配一只,住底楼的也是两到三只。我家里炖一只大的,一只送人,再买三只捐给福利院。”说着,又让文冠去问问别的科室和保洁阿姨。
子云给蒙锐鞠了一大躬,被扶坐下,止住哭,吸吸鼻子,“可是你们买鹅苗也没有买鸡鸭实惠呀,大冬天的还不好打理……”俞生一直在默默地听,这时开口道:“我家里住底楼,可以养两只,再给家人炖一只,再给木雕小工送两只。鹅在哪里?”
子云听了,双泪一流,连声说着“谢谢谢谢”蒙锐拍拍他问:“你还不快出个价?”子云笑了一下,抹抹泪,说:“价钱你们不要担心,我姐夫说小的一只三块钱就卖,大一点的五块钱就好,能快点卖出去换钱就行,我妈从家拉一车箩筐贴给大家!”
大家受到鼓舞,也你三只我五只,掏钱预订起来,只恨自家没开饭馆——饶是这样,季青还替家里的土货店订了五只,回报老客户。人高马大的子云弯腰敬谢了一圈:“以后大家有什么困难麻烦,尽管告诉我,我没什么别的本事,拼了我这条命,也要回报大家!”一头又扎在桌子上,哭得抬不起头。
03
五只鹅苗,生着嫩黄的绒毛,短短的翅膀,装在小箩筐里,被俞生放在电瓶车的踏板上,扶着车把驼回家。一进门,只见双儿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客厅。“放哪放哪放哪——”俞生也抱着箩筐追着她跑,“搭把手啊,我抱不动啦!”
“放地下!”
“地上冰冷的!”
“茶几上!”
“爸要骂人!”
“那……那放冰箱好了?”
“你披个鹅毛扇子钻冰箱去?”
兄妹俩你追我赶,连笑带骂,像捧着块烫手的山竽,那小鹅也咕咕咕地尖声乱叫;正忙成一团时,听见阁楼上一声门响。温其顶着髻,捧了本书走出来,朝下面一看,一愣,连忙走下楼,口里问着:“冬天街上还卖鸡仔吗?”俞生臊红了脸,捧着箩筐,赔着笑迎上去说:“这,这是为了庆祝你找着工作,特意给你——”话未说完,温其已看清了箩筐里的东西,瞪大了眼睛,朝沙发一指:“憨囝,咔快来!”
温其到了最惊险的时候才会喊出家乡话,当然真到了这时候,大家出于应激反应,什么语言都能听懂了。小箩筐被放进沙发前的火桶里,塞得满满当当。俞生把火桶上的毛巾被抱起来,想了想,又盖上去,又想了想,还是轻轻掀开一条小缝。小鹅们烤得很舒服,一声都不叫。三人坐在沙发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坐下来没到一分钟,家里的门开了。三人知道是俞波从菜场回来,忙又站起身,准备告知一下鹅的事情。三人就这么站着,伸长脖子,眼睁睁的,看见两只大白鹅,伸着纤长的脖子,一身油光水滑的羽毛,迈着大步,扑扇着翅膀,悠闲地跨进了家门。
04
火桶上的毛巾被掉到地上。地上有两只大鹅。火桶里有一个箩筐,里面装着五只鹅苗。俞生捧着盒饲料,俞双握了把菜,蹲在一边,两头喂食吃。
“这下好了,小的时候就喜欢放鹅玩,结果养了半辈子小孩;现在老了想享享儿女的福,儿女让我养鹅玩。”俞波坐在小马扎上给大白鹅喂水,瞥了眼正在火桶旁喂鹅苗的儿子,“明天小年,我特意从菜市口最兴隆的那家,'鹅太太'那里买了这两只,雁子浦的鹅啊!十八块钱一斤!我路上还在打算,一只给双妹儿养着玩,一只犒劳下温姑娘——”
双儿想笑,又不敢笑,指了指火桶上下:“现在更好选啦,七只,哪只养着玩,哪只犒劳温姑娘?”
温其听了忙苦笑道:“谢谢叔叔!可是我看这小鹅还是让俞生按他的想法处置吧,他本来也只想留下两只小的来,这两只我养在阁楼上吧。楼下两只大鹅在一块作伴,不会太吵,也能看家。”
俞生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开口说:“爸买的大白鹅留下一只就好,另一只我有办法。”
05
俞生家住在织锦河中段西岸。傍晚六点钟,他穿着黑棉服,跨着电瓶车,带着车座里的炖锅,独自往上游的织锦湖去。
路无行人,天无飞鸟,一抹水榭上下,几点灯火之间,暮色苍茫,漫天雪花兜兜转转。俞生把车停在路灯下,抱着炖锅一猫腰钻进水榭中。里面灯火通明,俨然酒家模样。姚杭坐在角落里,起身接过炖锅,笑问:“这就是雁子浦的大白鹅?”俞生坐下倒茶,含笑道:“本来要留给双儿玩的,双儿跟我说,想给鹅一个善终。”
解开锅上包着的三层毛巾,掀开盖,一股热气蒸腾而出。两人拿勺子拿瓢,盛出两碗金黄金黄、香喷喷的鹅汤。两人吹着气,聊起鹅的前主人——子云姐姐的事。
俞生给姚杭舀了块肫子,搓着手说:“子云他们家想着除夕之前,把她转到第一医院。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可是往后康复的路还长着。你舅舅做康复器材的生意,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呢?”
姚杭说:“他又不是跟患者谈生意,是把器材卖到医院去呀。我们宿江的医院差不多都配了康复中心,他家要是打算转过来,我舅舅倒可以引荐几位老专家。”
俞生不禁说:“那我就放心了。”姚杭笑着问:“你怎么有操不完的心?”俞生反问道:“你才爱操心呢。你们宿江什么都好,你为什么要留在我们这里?从建设路都搬到这里住了,干脆回江对岸去。”姚杭笑道“我运气好,十六岁高考,刚好撞上那年数学,就没考上宿江医学院,到个州来读师范。一毕业就接应你妹妹,现在你岁数也大了,我就等你的儿女来,每天坐公交去学校等着,为了缘分啊。”
俞生端起碗敬了一敬,含笑道:“我还是希望,以后缘分能落在这样的安生日子上,我们那边和你们的论坛,能少一点事情做,我画室里那些照片,不要再增多了。”
姚杭吞下一口汤,笑道:“安生日子多着呢,你越想过啊,就越过不着。”
一语未落,俞生碗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两人对视着一愣,不一会儿,姚杭的手机就收到一条短信:
19时10分,建设南路菜市口,四岁男童谷满满被一女子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