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生活

五鹫山

有十多年的时间，每年的夏天，我蛰居于会稽山脚的一处土屋之中，点油灯，饮山泉，品古书，看果园，过着隐士一般的简单生活。

土屋离村有两里路左右，地势东高西低，靠山沿涧的一面是呈“7”字型的十来亩面积的梨园，果园外面是桑园和竹山，西窗外有二三亩的园地，环境单调而孤寂。整日与我相伴的只有蝉、松鼠、蚂蚁和一些不知名的鸟儿，虽有书香之乐，但寂寞有时仍无边无际地漫上我的头顶。心烦气躁的时候，心想要是某天早晨醒来自己化身为一只蝉该有多好啊。

早晨，阳光从五鹫山顶透射下来，金黄的圆柱斜斜的搅进梨园树冠的缝隙，晶莹的露珠慢慢地在叶间凝聚，团成水珠，又悄然滑落，如烟的水雾在阳光的折射下炫出五彩的光晕。阵阵凉风如丝帛般滑过林间，树叶瑟瑟作响，翻晒着薄薄阳光的墨绿色树冠，这时便会摇曳起一树树亮闪闪的金色。偶尔一二只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疾速从枝头掠过，窸窣一溜的雨声，和着淙淙的泉水声，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令人惝愰迷离。

有一年，一个白色的小精灵经常如影子一般溜进梨园，那是一只白色的松鼠，在一群灰松鼠中显得鹤立鸡群，洁白的绒毛，水灵灵的眼睛，在金色晨曦翠绿梨叶的背景中宛如天仙一般，摄人心魄。这位稀客也经常来偷食梨儿，有时甚至一眼就可以瞥见它像雪球一样蹲坐在树枝上用前爪抱着梨儿啃食，眼睛警觉地东张西望，稍有风吹草动，就如一道白色闪电腾空而去。对这位白雪公主一样的美人，我并没有用猎枪迎接它，有时为了不打扰这位小精灵进食，我甚至躲在窗前看它啮噬梨儿，看它大快朵颐之后悄然溜去，心里又有些怅然若失，期盼能早些看到它美丽的身影。那种感觉那种等待的滋味，恰如热恋中的情侣。第二年，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见到这位可爱的白雪公主，令我怅然神伤了好长的时间。

早晨另一道诗意的风景是向日葵花。父亲在二三亩空地的边上种上了一圈向日葵，开花的早晨，一个个带露珠的黄色花盘悬在绿色的琼枝上，面对太阳，灿烂得笑靥万千，你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千娇百媚的笑声，一张张生动的笑脸高高低低一个接着一个在空中流转飘游，宛如一场选美的盛会，令你目不暇接。有几株向日葵腋下还调皮地藏着三五个孩子，娇嫩的面庞羞涩可爱，粉嘟嘟的脸簇拥在母亲身上，幸福得能流出蜜汁，怎么看都让你爱不释手，真想一一亲吻这些可爱的生灵。

午后，是一天中最百无聊赖的时候。灼热的太阳烤得人流下一身的油汗，滑腻腻地粘在身上，呼呼的热空气让鼻孔都干渴得要裂开来一样，蝉在屋外声嘶力竭地聒噪知了——知了——，吵得你想看书也静不下心来，每一个毛孔好像都膨胀着烦躁的情绪。这时，最好的消遣就是捉蝉玩。黑蝉一般三五成群栖身在不高的李树、桑树、苦楝树上；青蝉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一般喜欢独居。捉蝉的时候就像摸哨兵一样，悄悄地靠近，撮起五指成拱形，一下子罩下去，只要蝉不察觉，大多数时候准能得手。我常常把捉来的蝉，囚禁在玻璃瓶子中，任它们舞爪踢腿，只能面对外面的绿色世界望洋兴叹。

有一次，闲得无聊，突发奇想，要是黑蝉与青蝉杂交会是怎么样的呢？好奇心往往催生人的欲望，立马就淘气地拉郞配。后来有一年，我在捉蝉的时候抓到过二三只以前从未见到过的身似黑蝉般硕大颜色外形极像青蝉的蝉，我方才领悟到它们可能就是我恶作剧的产物。自然真是神奇！我的“奇思妙想”，竟然诞生了一种新的混血儿！只可惜那时我还没有相机，否则就可以拍照留存了。

山居生活也并非是平静安逸的，有波澜也有危险。

最可怕的是台风来的时候。狂风携着暴雨呜呜地掠过山间，尖锐的呼啸声让人悚惧。门前山涧里的水像条黄色虬龙，裹挟着山石滚滚而下，淘蚀了土质的高坎，两边的泥土竹子不时坍塌下去，瞬间便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土屋上的瓦片劈里叭拉被掀落在地，雨水从屋檐上直注下来，刨出一排溜的几个深坑。成排的泡桐树、竹子被狂风刮倒，甚至斗大的松树也被掀翻在地。梨树上的梨儿也被成片的刮落在地，草地上到处都是风瘴梨；空地上种的西瓜也因吸饱了水而频频爆裂；向日葵也被拦腰折断，耷拉着黄色的花盘。原本生机盎然的绿色世界被摧凌得满目疮痍，让父母心痛不已，一年的辛劳大半付之流水。人在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那样的束手无助。

其次莫过于遇到毒蛇与马蜂了。我曾在坟地边遇到过一条一尺多长的眼睛蛇，竖挺着上半身，吐着红信子，扁平的三角头噗噗地咋呼着，蛇头前甚至可以见到一丝的烟雾。我听捕蛇人说过那是毒蛇喷出的毒液，吓得我倒退几步，礼让这个阴险的家伙。马蜂也是一个歹毒的货色，要是让它蜇着，轻则脸会肿胀得像一个猪头，重则丧命，梨头的糖分常引得成群的马蜂前来噬食，有时伸手摘梨，冷不防钻了孔的梨皮里藏着几只马蜂，吓得你激楞打个冷颤。

最浪漫的，莫过于夏日的夜晚。或满天星斗，或月明星稀，或月盈如镜，或月亏如钩，或流星驰空，或树影弄姿，或流萤舞灯，或晚风串访，或枭隼号鸣，山侍于左，月陪于右，手抚芭蕉扇，放声吟古诗，长啸邀清风，对影成三人，只可惜土屋里没酒，否则也可像放达的古人那样举酒邀明月，起舞弄倩影了。

时至今日，我也常回味那清苦而辛劳的夏日，每天除了像猴子那样爬树摘果之外，更多的是读书的甘甜与惬意，可惜的是，我修炼不够，从未得到飘然而至的仙人指点，因而沉溺在传统文化的酸菜坛中执迷不悟，人也变馊了，导致后来屡遭人算计，屡遭颠踬。

但毋庸讳言，山居生活磨炼了我的意志品性，赋予了我大山一样坚毅的性格，让我读懂了山的沉稳与刚强，树的深沉与执着，风的飘逸与洒脱，月的圆滑与变通，雨的任性与暴戾······已成了融入我生命里的一笔不可或缺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