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还有多少故事

此为悼文。

经此一别,再不相见,一路珍重。


昨天早上妈妈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奶奶病危,匆匆离开,直到下午我才知道,奶奶已经驾鹤西去了。

遗体已经拉到了殡仪馆。

到爷爷家去,几个亲戚都在。已经卧床很久了,大家看不出什么悲戚的神色,照常聊天,偶尔说到有趣的地方便笑起来,探讨着邀请谁来葬礼,车队怎么办。

慢慢地,慢慢地往家走,爸爸说早上奶奶呼吸忽然就急促起来,他马上挂120,给妈妈挂电话,还在跟爷爷商量要不要住院,没几分钟,奶奶呼吸就停止了。然后,缓缓的,倒了三口气。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妈妈问你怎么看出来奶奶不好了?爸爸说奶奶睁着眼睛,目光涣散。

妈妈跟我说,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给奶奶穿上了粉红的中衣,崭新的大红缎子外衣,红色的斗篷,就像红楼梦里贵族的装束一般。

奶奶这辈子可能都没穿过这么鲜亮的、簇新的衣服。

临死之前,又在想些什么呢?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奶奶总是会在中午给我讲好多好多的故事,不然我就不睡觉。奶奶以前是幼儿园老师,很会讲故事,学着故事里人物的语气和嗓音,加着手势,绘声绘色,让我听几遍都听不够。

我从奶奶的讲述里,勾画出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一个捉鱼打鸟的童年。

一个饱受战乱的年代,一个饥寒交迫的家族。

奶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头有八个兄弟姐妹,前几个是外曾祖父原配妻子的孩子,后几个是续弦的孩子,也是奶奶同父同母的兄弟。

和奶奶关系最好的是二舅爷和四姨奶。两位老人身体都还很硬朗。

奶奶常跟着二舅爷一起去打鸟摸鱼,说二舅爷被外曾祖父寄以厚望,供他念书念到初中,可惜二舅爷就是不爱读书,这些玩儿的倒是样样精通,总被外曾祖父骂不务正业。

晚上拎着铁桶到辽河边,打着手电,螃蟹看到亮光就会刷刷刷的爬过来,然后你就快准狠的抓住它的盖子,扔到铁桶里。

白天想要抓螃蟹,就要看沙滩上哪有白泡泡,顺着挖下去,准有螃蟹。

晚上在辽河岸边挖个坑,迎着水流安些阻碍,第二天坑里就都是鱼虾,把虾加盐煮了,跟我四姨奶一起搓掉壳,装在衣服兜里,边走边吃。

冬天在院子里撒上谷子,撑起簸箕,躲在一边,麻雀去吃了,就拽开绳子,抓住烤着吃。

河里很多“缩脖老等”,也就是白鹭和苍鹭,缩着长脖子老是在那等着,看到鱼经过就猛地扎进水里去。

有一天二舅爷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大鲇鱼,定是被缩脖老等叨了,但是没吃动的,赶紧招呼奶奶回家去取“角捞子”,也就是一种捞鱼用的大三角网,奶奶撒腿就往家跑,回去一看,鱼还在呢,欢欢喜喜的捞上来,加上老黄瓜炖了一大锅汤。

奶奶姓肇,家族是满族的正黄旗,皇室后代,清朝被派来,从北京迁出,到沈阳守陵。家里到外高祖父去世前,一直十分富裕,百亩良田,果树成行,瓦房连片,长工来往。后来外高祖父去世,分了家,又逢战乱,幸而果树倒是留了下来。紫红的大枣,蘸了酒封到瓦罐里留到春节吃,仍然十分甜脆,带着酒香,缩着屁股的杏儿,吃不了就分给左邻右舍,然后到集市上去卖,买一斤送一斤,给钱就卖。

青黄不接的时候,奶奶就去大舅爷家住,大家都很穷,可奶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有油水的饭能吃二大碗,一夹菜,表大伯就告状,大舅奶也逢人就说奶奶吃的多。可寄人篱下,奶奶虽是委屈,也不能说收留奶奶的舅爷家有什么不地道的。到10岁的时候,就和外曾祖母、四姨奶一起到城里的纺织厂打工了,三个人一起出工的话,能分到一间宿舍。每天早上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到厂子,下雪的时候要在没到小腿的积雪里艰难穿行。奶奶和四姨奶是小孩子,工作是剥线头,奶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日本的监工来了没发现,还在撅着屁股玩,被扇了个大耳光。

奶奶也上了小学,那个时候正是日本国民统治的时候,会讲日语,奶奶经常显摆自己会的几句日语,“いぬ”狗,“はな”花,还总是唱起那首日文歌“私十六満州娘,春よ三月雪解けに,迎春花が咲いたなら,お嫁に行きます,隣村王さん待ってて顶戴ね。”

战乱中也很难有什么正经课,当时的老师总叫学生们上课一起去打兔子,一人拿着一棍子,把兔子赶出来,然后包围,从谁那跑出去就要被批评,开学时还要送老师米面等各种礼物,后来家里也就不让奶奶念书了,不过奶奶很自豪自己认识大多字。

后来外曾祖母(奶奶叫nene)去世了,偌大的家里只剩下奶奶和一个垂垂老矣的外曾祖父,奶奶也害怕,于是十八岁出来到印刷厂工作,开始独居,经人介绍认识了爷爷。两人见面后互相都很满意,第二天爷爷到厂里来看奶奶,还带了馒头和咸菜,于是爷爷奶奶就结婚了,之后奶奶调到厂里的托儿所当老师,两个人一边辛苦工作,一边把几个孩子养大。

奶奶过得应该是苦的,可是却很少提,偶尔提起,也尽是平和,说小时候从马车上摔下来,摔倒泥地里,从此一边耳朵就听不清楚了,说雷雨交加的夜晚自己在家,跪着走到窗台边往外看,结果膝盖扎到剪子上鲜血淋漓,说“白吃饱”(国民党的军队)到家里把牛宰了,孩子们平时只能吃稗子饽饽,闻到肉都饿得眼睛发绿,外曾祖母求情,说给孩子盛一碗吧,然后那些兵还挺好说话,盛了肉给孩子们。

奶奶总说,最喜欢农村啦,说这么久一直没回去看看,说我要是身体好,就跟你一起去你姥姥家,跟你一起去大连……

奶奶最后躺在床上,就好像笼中鸟啊,看着窗外的天空,该是什么心情呢?

奶奶家永远收拾的那么干净,充满了乐趣,桌子上总有奶奶叠的千纸鹤,小船,小笼子,柜子把手用可爱的布包着,被褥永远干干净净,铺着可爱的小熊床单,窗台上是白菜心泡在装水的小碟子里开出的高高的小黄花。每次去了,奶奶总会给我塌地瓜片,给我洗各种水果……夏天,穿着凉快的纱质背心,白色棉质裤子,浑浊的眼睛,银白色的,柔亮的短发。

奶奶卧床之后常常不认人,晚上更是暴躁,敲着柜子,骂人,让人睡不着觉,清醒的时候就看着我们说,我控制不住自己啊,我怎么这么糊涂呢!可是,我能理解啊,谁卧床那么久,能不暴躁呢?

奶奶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是刚刚病危后出院。她招手让我坐到她的床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问我学习累吗?我说不累,她就静静的看我,说你大点声,我耳朵听不清楚啊,然后说,我们家就是没有一个男孩儿啊,三个孙女。跟我说你不要着急找对象,慢慢找,但也不要找得太晚了,不然好的都让人挑走了。那时候,我就感觉,奶奶好像在说遗言啊……好像意识到了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清醒了啊……

之后再去,看到的只有奶奶挂着吊瓶,脸朝内昏昏沉沉睡着的背影了。

奶奶也活了八十五年了,经历过战乱,在最艰苦的年代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一一给孩子们找的对象把关,热心的给认识的人做媒。两个姐姐都结婚了,过得很幸福,生了孩子,也不知道奶奶在昏昏沉沉的日子里,知道不知道。可惜……我结婚的时候,奶奶看不到了。你还没有看到……一直以来让你自豪的我,走到了什么地步啊。

没有你在我到的时候,拿出拖鞋,忙忙活活的洗水果了。最后一次听你唱歌,我真的想哭,曾经清亮的嗓音,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哑了。可是你还是坚持唱完了。是啊,在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

你有些洁癖,看到人身上沾着毛毛都要立马拿掉。

你手很巧,我的棉裤,夏天的花裤衩,都是你做的。每周都要拿些腰带松了的裤子给你去换皮筋,看到妈妈的袜子漏洞了,便拿出准备好的一沓新袜子。

你热爱生活,总要养个白菜花,折个纸,把草莓,小西红柿穿起来挂在柜子上,总要折枝桃花,回家插在瓶子里,健康的时候每天都下楼晒太阳,和院子里的爷爷奶奶们唠嗑。

至今回想起你,仍然是那爽朗的笑容,狡黠的眼神,温柔的白发。

人死如灯灭。

从脑溢血……到现在,卧床不到两年,没什么大病,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去了。

死亡……害怕吗?悔恨吗?不舍吗?担心吗?

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对不起,在最后,没有握紧你的手。请不要怕,请你……回忆起这一生……一定要幸福啊。

请不要再担心我们了,希望这个世界会有来世,今生,没有战乱,你一定会平安喜乐,健康长寿。请自由的,富足的生活吧,愿你所想皆能成为现实,愿世界对你温柔相待,愿你所至皆为通途。若是驾鹤西去,便愿你遨游四海,看一看你所怀恋的小山大河,你所向往的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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