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好困
1
夏弥开始后悔再当一个月的图书馆的管理员，不对，准确的说，开始后悔当初自己轻易接受女孩的要求。
如果当初不答应的话，现在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吧？夏弥无奈地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熟睡的女孩。
他走到窗前，眼神放空，扭捏的雨打湿了窗棂，天空一片混沌，世界末日一般。每逢雨天，宿舍就一如既往的潮湿，带着那份阴冷，让夏弥错觉自己的身体是否已经发霉腐烂。
因为是暑假，舍友及大部分学生都离开校园回到家中，只剩下夏弥这一类人，独守几近荒无人烟的大学。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被砸烂的蟋蟀尸体腐烂了。清人流着血的腿腐烂了……”
“……整个家都腐烂了。自己的身体也腐烂了……”
夏弥情不自禁吟诵起这段话，出自日本作家三津田信三的话。对于日本文学，他是有信心的，从初中开始涉及，到如今大四，说不上精通古今，但至少还是有博览群书的。
所以这就是女孩求上自己的原因吧。
“拜托拜托，暑假要来H大图书馆参拜参拜，还请您多多照顾。”一个私信发到夏弥手机上，来信人“小童依子”，就是如今躺在床上的那位。
“为什么？”简单到几近冷漠的话语。
“哟呵，谁不知道H大图书馆日本文学小说藏书在国内可是首屈一指的，我们破大学可没办法比。再说了，我也是日本文学的发烧友，咱们同道中人您是能理解我极度想研读的心吧！么么哒！”一看就是元气少女，一般这种少女只会接触日本二次元文化，但是夏弥不是个善于拒绝的人，于是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一只蟑螂从床底爬了出来，夏弥看到，条件反射地抬起腿想要踩下去，身体破碎发出的“啪嗒”一声让夏弥很享受，这是一种能让人上瘾的声音。夏目漱石在他的小说里说过，蟑螂破碎身体里流出来的是五颜六色的体液，就像美术生手中的调色板。夏弥对夏目漱石这句话深表认同，之前几次实践，确实如此。
但今天他却收回了腿，转而一脚把蟑螂踢出门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因为床上的女孩吧。
夏弥坐在旁边的空床位上，神情已然透露出一丝不耐烦，他看一眼手表，早上八点了，再不去图书馆就要迟到了。要不把女孩先晾在一边，等中午再回来？不行，多少有点放不下心，要不跟图书馆大叔请个假吧？只有这个办法了。
夏弥正欲掏出手机，对面的女孩突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杏眼，犹如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漆黑如墨的眼瞳滴溜溜打着转，无辜的看着夏弥。
“咳，你醒来啦。”夏弥有些尴尬。
“昨晚的事……”女孩拍拍脑袋，“真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有，快起床吧，再不去图书馆就迟到了。”
2
吃罢早餐，两人来到图书馆，一股书墨味扑鼻而来，是一种沧桑厚重的时间沉淀下来的味道。夏弥面无表情地坐在大门前的黑色书桌前，说是书桌，其实更像是柜台，他负责为来往借书的人报备登记，人流稀少时就去书柜前整理好一摞又一摞被人打乱摆错的书籍。夏弥固执地认为那些被摆错的书籍就像无家可回的孩子，如果不帮它们找到家，它们会伤心的。
夏弥从大二开始就在这里兼职下来，到现在待了一年，他不觉得苦亦不觉得无聊繁琐。这种工作报酬自然不多，他知道，要是为了钱多我也不会在这待下去了，他心里嗤笑一声，因为那堆藏书吧。
从紫式部到夏目漱石再到芥川龙之介，从江户川乱步到松本清张再到绫辻行人，从太宰治到大江健三郎再到川端康成。这就是我的生活吧？夏弥不禁想到，没有这些小说就没有现在的我了吧？他一阵苦笑。
“暑假不回家在这里兼职，真是苦了你了。”一旁喝茶的老头开口，他是真正管理这间图书馆的的主人，也是退休几年的中文系教授。
夏弥没说话，只是观望在书柜前来回蹦跶的女孩。
“这一年来，课余时间都在这熬过去了，真是不容易，大四要去实习了对吧，要辞职吗？”教授话语亲切。
“不。”
“这样啊。”教授也不介意，想必一年下来两人就是这种相处模式，一个像木头人，一个就是木头人。
其实“熬”是没用对的，夏弥从不觉得煎熬，他有空就拿出一本日本小说细细研读，小说中的世界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向往，更是一种寄托，相反现实生活对他来说才是阿鼻地狱，无时不刻惨经焚烧。
能找到这样一方安乐世界，多亏了她，如果不是她，他的生活会怎样呢？但是又是她，他的生活才会如此。夏弥如古井般的内心生出一丝波澜。
“嘿！我想借本书。”女孩举起手中的小说，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你叫什么名字？”夏弥冷不防地问道。
“啊？”
“我只知道你的网名‘小童依子’。”
“我叫童依。”
“这本书不适合你。”夏弥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小说。
“为什么？”童依一脸好奇宝宝的神情。
“你这种女生适合看川端康成或者西尾维新的轻小说。”
“啊，西尾……维新是谁啊？”
“你不是日本小说发烧友么？”夏弥挑眉。
“这个，当然是啊，但是我又不涉及全部。”童依嘟嘴。
果然，又是一个伪文青。
“但是我想看啊，想看有错吗？”
“你知道《我是猫》讲的什么？”
“啊！猫！”童依提高了几个分贝。
“我也知道讲猫，但内容呢？”夏弥有些不耐烦。
“不是，看门口有只猫。”童依喜形于色，过去一把抱起猫。
那是一只姜黄色皮毛蓝色瞳仁的猫，乍一看让人想到加菲。“为什么这里有猫？你们养的吗？”看来童依很喜欢猫，对它又是顺毛又是揉头。
“学校有很多野猫，以前来过几次。”夏弥感觉开始的话题没法接下去了。
“那我可以养它了对吧？我一直想养猫呢。”童依对夏弥撒娇。
“随便，”爱猫的女生大抵都不坏，就像她吧，她也很爱猫呢。夏弥对童依又有了一丝好感。
“那《我是猫》可以借我了吧？”童依笑的像只小狐狸。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本书？”是因为喜欢猫的缘故吗？后半句话没问出来。
“人家小姑娘想看，你就别为难人家了。”教授帮忙道。
“可是外来人员不能随便借出书籍。”夏弥一张公事公办的脸。
“她不是你朋友么，你身为管理员，还是有点特权的。”教授笑了笑。
“对咯对咯！人家好不容易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点小忙都不帮？”童依满脸委屈。
“我又没要你来，是你死乞白赖求着过来的。”嘴上说着，但到底还是把书借给了童依。
“哈哈，早上得到了两只猫，收获颇丰。”童依注视着小猫，小猫察觉到目光，抬头对童依“喵”了声。
两人没再说话，时光再次静默下来。窗外的雨依旧下的一发不可收拾，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好像那个雨夜啊，也是这么大的雨，夏弥少见地移开小说，对着窗户开始发呆。不知道听谁说过，那不肯停歇的雨，是逝者眷恋这个世界不肯离去的泪。
3
小黄猫被带回了宿舍，童依坐在夏弥的床上，被子维持着早上刚起床的形状，夏弥一如早上在窗子前发呆，夜晚的校园脱去早上的端庄严肃，取而代之的是异乎寻常的静谧。大概是因为人都走光了的缘故吧，他想。
雨在傍晚时分就停了，恰巧也到了图书馆交接班时间，于是他俩在校园里找了家快餐店应付完事就回到宿舍，宛若平时的普通一天，宛若这辈子无数个普普通通的一天，乏味至极，简单枯燥。那么人的一生有什么意义，所有的追求都是为了什么？夏弥轻轻叹口气，要是我能像猫一样，悠闲自在无忧无虑地活着该多好。
压抑粘稠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晚童依身上酒精的酸臭味。为什么要喝酒呢？伤心了就喝酒？那自己得醉多少回呢？不，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夏弥转身坐在就近的床上，麻木了怎么还会醉，所以这就是自己不喜喝酒的原因。
所以——为什么要喝酒呢？夏弥盯着童依白皙的脸蛋，不过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总归是一套说辞，没有营养的话他从来不说。童依心里像是没有什么包袱，盯着在地上来回走动的小肉球。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男生，却没有丝毫警惕防备之意。
她是怎么联系到自己的？夏弥倚在床头，是在网上吧，平时看完的日本小说喜欢在豆瓣知乎上发表一番见解，日积月累，竟然也在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偶尔在社交平台上上传一些图书馆绝版珍藏的日本原著小说，让他的人气上涨的更快。
兴许是这样的，童依发现他在网上的联系方式，歪打正着还真联系到了。这世界某些运行规则确实有趣。
宿舍白炽灯发出电流的“滋滋”声，有几只闯入的飞蛾正“咣咣咣”撞击着灯管，为这虚伪却又诱人的光线做出努力的挣扎。电脑在一边待机发出幽幽的蓝光，门外的走廊偶尔回荡几声脚步声。童依换了个姿势，手环着双脚抵在胸前，下巴埋在胳膊下，只露出一对漂亮的眼睛。
真是奇怪的一幕，搁在从前，夏弥打死都不会相信自己会经历这样的场景。哪怕是幻想着她可能在自己的身边。
“兴许他还没在这没走呢。”童依冒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童依摇头，一头柔顺的长发仿佛波浪般律动起来，“能不能推荐些黑暗系小说。”
“乙一的《Goth断掌事件》和《ZOO》。”夏弥条件反射般答道。他拍拍脸颊，为自己这一举动感到好笑。
“文艺点的，文学性强一点的黑暗系小说？”
“为什么，你明明不懂这些。”他想到以前的自己，明明什么都不懂，但是偏偏要装的什么都懂，死要面子，还倔。
“因为他喜欢啊。”童依眼睛放着光，“他可是个和你一样的资深发烧友。”
“不敢当，是和你一样的资深发烧友。”夏弥难得的打趣，“连城三纪彦的《白光》和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满分。
“嗯，好的，我一定会去看的。”
夏弥看着少女一脸认真的神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是有多久，未曾体会到这种感受了，一股反胃感直通喉咙，可恶啊，谁要这矫情的感觉，因为要靠近他，所以要变成他的样子，要跟他一样优秀，要跟他一样完美……跟她。屁！夏弥感到一阵虚脱，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宁愿杀了她，也不能在她身边，因为我怕我会活成她的模样。
童依发现夏弥的反常，，忙问怎么了，夏弥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对童依摆摆手，没事突然有点头晕。
见状，童依没再言语，似乎受到夏弥的感染，她也体会到不可言喻的空虚和孤独。
夏弥以为自己吓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口解释道，老毛病了，时不时会晕上一阵。童依点头，打了个哈欠，手不经意间触碰到床角内侧一个硬物，她低头一看，是自己早上借的小说《我是猫》。
不，不是的，封面完全不一样，这本不是借的，她拾起来，随手一翻，竟然是很久以前绝版的图书，她正好奇的看着，却冷不防被起身的夏弥一把夺过。
“你的在那边。”夏弥指指放在电脑前的小说。
童依对夏弥过激的行为感到不解，不就是本绝版小说嘛，至于吗？跟要了你的命一样。
“待会儿你去女生宿舍睡吧，我跟一个女生联谊宿舍说好了，那里还有个没回家的女生，可以照顾照顾你。”
童依穿好鞋子，临走前突然问道：“明天早上带我去逛逛校园？”
“你哪个时候走？”夏弥反问。
“两三天吧。”说完便走了出去。
小黄猫被忘在宿舍，它也不认生，在宿舍来回踱步，夏弥听之任之匆匆洗个澡睡下了。黑夜中一双幽蓝的大眼一直盯着床角。
4
清晨的后山露气重，天空呈现出朦胧的琉璃色，这里视野开阔，能眺望到大半个大学，其次花草树木长的繁盛，看一眼感觉能荡涤内心深处的灵魂。所以这里也是自杀之人的首选之地啊。
你看，那边那棵歪脖子树，上面吊死了四个人，再看那边那个不高的断崖，也就四五米，但还是有人在那儿跳死了呢，都是头先着地，“啪”地一声，就像是绽放的西瓜，满地猩红，就是不知道甜不甜。
“别说了瘆得慌。”难得夏弥说的津津有味，却被童依阻止了。
“其实自杀是一件很美的事情，日本一大群文学大家都是自杀死的，而且都是在最辉煌的时候，一生就像樱花，在最绚烂之时悄然飘落，让人记住他最妖艳的时刻，也不枉费这孤独的一生啊。”
“什么奇怪的逻辑。”
“美啊，是一种美到极致无法言说的凄寂，上吊的双腿在空中划过的完美弧度，跳楼的在撞击地面时发出的那一声悦耳的闷响，吃药自杀的在生前最后一瞬那令人佩服的决绝意志。多感人啊，生命在最后一刻爆发出特有的美，简直是神迹。”
“那你怎么不去自杀？”
“我？”夏弥脸上染上一丝悲凉，“还没到自杀的时候啊，我还没见到她，我又怎么能死了。”
“你还年轻，不要辜负了生命。”
“没错，所以堕落吧，不要辜负了此生的华丽，即使在黑夜中，我们也应盛装。”
夏弥没再说话，闭上眼睛躺在草地上。童依环顾四周，确实是优美的环境。
可是明明说好要等我的，转个身你就不见踪影，我看到了你在的地方，你却不知道我在哪，说好的约定呢。你那灿若朝阳的脸，又像是隔着一层浓浓的雾，给我许下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
童依思绪渐行渐远，他给你许下了诺，你笑若桃花般珍之重之。可是他骗了你，极其无所谓的骗了你，这种痛啊，没有经历之人无法理解，与其让你空想，不如当初就把那个美丽的泡沫抓碎。
她的眼眶没来由的红了，世界在她眼中一下成了虚幻的叠影，就像被锁进一个气泡里，与这个世界再也无缘。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一步一步接近你了，我心满意足，童依用手揉揉眼睛，一切都会变好的，你总会让我遇见。
“所以，确实是一个伤感的地方吧。”夏弥看着她说道，
童依察觉到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说道：“他说等哪天我到了这里，看过这里的景象，如果领悟到了什么，就去找他。”
“‘这里’指的是这里？”
“嗯，如果我能见到他，我一定要大声地告诉他，我喜欢他。”
“……所以你们就是白痴，你在演言情剧么？你以为现实是什么？一句喜欢你就能打败一切了？别天真了少女，爱情是狗娘，没心没肺却让你伤心伤身。我真的不想多说这些幼稚的行为，感觉像是在扼杀你的希望。”
“喜欢是种很神圣的感情，像你这种怪物怎么可能懂，你想过……”
“喵——”一只通体黝黑的野猫从林子中钻出来。
对话被打断，于是都没了说下去的兴致。
童依低头默默走了，心里不禁难过，难道这些都不值得么？为了你开始了解日本小说，为了你喜欢上了小猫，为了你来到你的大学……不值得么？
夏弥看着她落魄的背影，麻木的内心颤抖了一下，忙跟过去。
两人下了山，漫无目的的瞎逛，像极了没有目的没有终点只知道埋头闷走的野猫。一阵风吹来，街旁大树纷纷抖落下漫舞的落叶，一片萧瑟。
童依转身想要走到街道那头，恰巧在迈出一步的时候，一辆小车疾驰而过。夏弥轻轻拉了下童依，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有种想要把她推出去的冲动。
“小心车。”但也仅仅是一句小心车。童依没有理他，兀自迈开步伐，夏弥无奈叹息，怎么会有这种感受，对她的嘲讽，对她的不屑，不过是因为她说的过于虚幻了。
所以我是个现实的人呢，现实而无趣，对罗曼蒂克公主梦之类的嗤之以鼻，爱情是样奢侈品，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即。那么我对她的瞎操心又是为什么？
夏弥感觉脑仁像被锥子狠狠戳了一下，一瞬间的剧痛，随后变成绵绵无期的折磨。
她像她吧？有着一副青春活力的胴体，有着少女的灵动，这就是瞎操心的原因？不是的，夏弥脑子一片混乱，鼻子不禁体会到一阵酸楚，身体内部仿佛受到龙卷风的撕扯，因为我想她啊，她就是当年自己般的存在啊。
“你喜欢看日本小说？我也挺喜欢的。”
“你喜欢二次元？我也挺喜欢的。”
“你喜欢猫？我也挺喜欢的。”
懦弱无能却又无能为力，什么都不懂，却要为了她接触这一切，卑微而透明的存在。夏弥紧抿双唇，可恨的自己，必须要否定以前的自己，扼杀那个无能的少年。所以，排斥那个如此相似的她……
夏弥猛然发现前方的女孩身体一怔，接着以和她身体不相配的速度飞奔起来，就像是落荒而逃。
前面是有什么东西吗？他不解。
边上草丛有一只野猫。
是因为这个吗？
可是夏弥又看到前方一个蹲下身子系鞋带的男生。
5
宿舍和原来有什么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呢。
“你就是个疯子！”
使劲一脚踹向匍匐在地的小黄猫，它像球一般滚向宿舍另一端，脚尖传来一声闷响，看来肋骨断了几根，真是让人上瘾的声音。
“快住手啊疯子！”
拾起猫一把扔向窗户，走吧，别再回来了。可是窗户关上的啊，“嘭”一声脆响，玻璃全碎了，猫反弹回来。看来这声音真的是清脆悦耳。
“求你停手啊！”童依的声音已然带着哭腔。
我叫你逃啊，别再回来了听不到吗？夏弥掐起猫的脖子细细打量着，它的鼻腔和嘴部渗出了一丝血迹，真是废物，手指渐渐用力，残存在猫皮上的玻璃渣刺穿了手指。
“滴——”一滴、两滴，地上慢慢多出一滩猩红，红得刺眼，是猫和夏弥混合着的血液。童依扑过来，试图夺回小黄猫，可是被夏弥另一只手重新推出去。
猫在半空中抽搐，似是最后的挣扎，它抬起右爪想要抓挠，可抬到半空中便滑了下去。
死了，还是死了，夏弥把猫抛向一边，猫仔地上打了一两个滚，没有了动静，俨然成了一堆烂肉，死了就不能过来了对吧？可是为什么会死了，我没想过要杀你的，你死了到时候我们还是会见面的啊。
夏弥猛地趴倒在地上，用手一寸一寸摸索着地面，仿佛一个高度近视者在探寻掉在地上的眼睛。
那是一张碎纸，一张沾满血迹的碎纸，夏弥忙抬起手，把纸张对着窗外射来的阳光，碎纸染上了阳光的气息，它近似于无限透明。
那是近似于无限透明的红，红纸上的字清晰可见。
“越来越惬意。
“不清楚此刻的心情是痛苦，还是庆幸。
“不清楚此刻是在水里，还是在客厅地板上。
“正在哪里，遭遇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我只觉得惬意。不，已经感受不到惬意了。日月堕落，天地崩塌，我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太平世界。
“我死了。
“死了才得到这份太平。
“太平唯有一死方可享受。
“……万幸，万幸。”
夏弥顾不得正汩汩流血的右手，只是对着红纸发呆痴笑，地上有无数张破碎的纸，还有一本不再算是书本的书本，全碎了，碎成夏弥手上那张透明的纸张。
童依瞳孔放大呼吸急促，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夏弥。
“你知道打开门时是什么心情吗？”夏弥笑得一脸灿烂，“满地的纸屑，我以为来到了雪国，这么有创意的点子，我以为是你先跑回来做的，但是宿舍里有只猫，多可爱的小猫啊。你觉得呢？”
“这只猫真的好可爱，它杀死了自己的同类，我高兴，原来真有一只智力超群的猫，它懂得我的心思，它知道我下不了手，于是代替我杀了它，那本万恶的书，那本万恶的同类。我是真的开心啊。”
童依害怕不已，眼神紧紧的盯着他。
“是得好好感谢这只猫，说到感谢，更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能遇到它呢？”
“你疯了。”声音颤抖低沉。
然而夏弥没再说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脚边的猫丢进垃圾桶，像是丢一个无关紧要的垃圾。
“这张吧？这张是这里的吧？——好多啊，忙到哪个时候去啊！”夏弥像孩子般轻声嘀咕，忽然泪就从他眼眶中滑了出来。分明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可是硬装坚强的倔强小孩，像猫一样的倔强小孩。
童依心中的恐惧消散的无影无踪，明明是沉浸在梦里的死小孩，却固执地认为自己是现实地只看日本小说的宅男。
她想到了那个他，说好的见面就表白呢？最后却落荒而逃，他并不值得自己奋不顾身啊。行了，都结束了，她杀死了脑海中的他，夏弥帮她杀死了内心中的他。
该回去了，她轻轻走出宿舍，没有吵到玩拼图游戏的夏弥。
自始至终，他俩都是对方眼中的自己，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6
周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挥散不去。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宿舍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压抑。夏弥躺在床上，双眼大睁，直视着天花板，可是瞳孔并未聚焦在那儿，也许是在更远端。
那天傍晚很冷，街上下着大雪，准确地说，他就在街上，他漫无目的的走，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相逢来往的都是些从未谋面的陌生人，都是些上好发条面无表情的人偶。倏忽之间，他看到一个女孩，白色棉袄黑色长发，轻快的步伐幸福的神色，是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色彩。他驻足回望，却只看见万千过客的背影。
原来生命中还有这样一种状态，那么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再次相逢。
夏弥看了看满是细碎伤口的右手，血已经凝固，干巴巴的不适感，窗外太阳带来了第一丝曙光，那抹没有温度的光明啊。
座位什么的不能换了，他强忍住内心的狂躁，他强忍住内心的狂躁，旁边座位是刚转学过来的女孩，爱笑，常眯着一对月牙眼，爱说，声音如莺儿般清脆悦耳，爱玩，一到下课总是围着一群同学，插科打诨。这对于毫无色彩的他来说，带着一股窒息的恶心，平淡乏味的他，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冲击。
可是有一天，他看见她桌上摆着一本书，貌似是本日本小说，名字怪怪的，他没记住。但是冷峻孤傲的封面吸引了他。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女孩回到自己的座位。
“喵——”窗台上，又是一只不知哪儿来的野猫通体雪白，学校野猫太多了啊，没人处理吗？夏弥暗想。野猫踌躇一会儿，从窗口跳了出去，怎么走了呢，是闻到同类的气息了吗？
“你也喜欢看小说么？”女孩笑笑，她的笑真的很好看，“不过这本我还没看完，要不我再借你一本吧？”她掏出书包里的小说递给他——《我是猫》，他怔了下，慢慢接过，可接下来却甩了出去，带着一股敌意，幸而班级嘈杂，没人发现，她拾起小说，没再说话。
他自认为成功了，内心名叫嫉妒的怪兽拍手称快。可是放学后他在课桌下摸出了一本小说，他一愣，满脸通红的装进书包逃出校园。于是他和猫结下了不解之缘。
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是喜欢我的呢？夏弥感到一阵昏沉，我是不是傻？一个无心之举却成了他挥之不去的痛苦，当年的我是多蠢，明明是只毫不起眼的蝼蚁，怎么可能和大象有交集？但是蝼蚁希望大象记住它，哪怕是被大象活活踩死。
她说她喜欢猫，她说她喜欢日本小说，她说她喜欢爱笑的男生。然而她并不是对他说的，他只是听说，就像他听说此刻她在阳台上发呆。于是他走上阳台，似猫般悄无声息地挪到她身后。她的秀发带着一种神秘的香味，他忍不住想摸，他伸出手，重重的往前一推，她似折翼的鸟掉了下去。
但是她没死，那儿只是二楼，而且一个男生在楼下接住了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但是他欣喜若狂，他认为她喜欢他，因为她知道是他推的，可是没说来。
床角有一瓶空的白色药瓶，是童依的，她没带走。一整瓶安眠药，夏弥需要它们。他好奇童依买安眠药是为了什么，不过都不重要了。
她还是死了，因为她和别人接吻，因为他看见她和别人接吻。她不是喜欢自己的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解，同时一股屈辱涌上心头，她不再干净了，他怎能容忍不再干净的她，如果美遭到玷污，不如把美给摧毁。
那是个雨夜，晚自习后他跟着她，两个外宿生，一前一后的走。走到河边，她停下来，地上放着纸箱子，里面有只小猫，她弯下身子，却被身后的他推入河中，连带着纸箱。她呼救，然而周围空无一人，她看着他，虽然在水中，却仍然对他笑了起来，是一种极其信任的笑。
他搬起大石头，向水中砸去。对不起，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夏弥感受到宛若溺水般的窒息，床头摆着一本沾满鲜血的小说，碎纸竟然重新粘合起来，那是夏弥一晚上的功劳。总归有什么该留下来的不是吗？如果都带走了，谁知道你来过呢。夏弥拥抱着这本小说，就像拥抱着自己的恋人，他困了，想要睡了。
“这本《我是猫》送给你啦。”
“我很喜欢日本小说，你也多看看。”
“我喜欢猫，因为它不亲人。”
“如果哪天受不了我了，请把我杀了哦。”
……
夏弥听到她在耳边呢喃，他知道他们即将重逢，可是他不想再看见她了，他想要变成一只猫，变成那只被他掐死的小黄猫，至少还有一个垃圾桶作为他的安生之地。
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慢慢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