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环开内开外

万寿路的夜灯还没熄,清晨的街道还没开始忙碌。早餐店散出烟火的味道,柏油路还泛着冷潮。人人哈着冷气搓着手,看着末世一般的乌鸦盘旋。布谷和鸽子早已绝迹。隔壁楼的大爷苟着腰提溜着鸟笼,在自行车前篮儿搁着收音机,评书一路蹿着铃到玉渊潭晨练。炒肝儿配包子,豆汁配油条,卤煮配爆肚炸灌肠。街坊邻里熙熙攘攘,大清早的人烟气一下子就被勾在每个北京人的鼻前。车潮还没泛滥,人潮尚未拥挤。灰蒙蒙的天悄然散着京片子味儿,人人戴着口罩。没有飘雪。

你就会瞬间觉得这个城市绝望了,没戏了。这是他在和我描述北京的时候用的最多的一句话。

地铁的玻璃上写着某月某日已消毒,冷暖气吹着去不掉的麻将广告牌。一号线的深红色地板上铺满八达岭故宫一日游的宣传单,人踩着锃亮的皮鞋撕裂磨蹭着广告,拥挤的人群无限突破亲密距离,每一个口角争执都能让人负面情绪灌顶,韭菜味和大蒜味,汗臭味和香水味,在推推嚷嚷里发酵成一碗酸水,逼着你一口饮尽。过了西单,国贸之后,早高峰一过地铁刚一空。瞎大爷领着瞎大妈开始拉二胡,头发糟乱弹着吉他喊着自己追梦的,一追就是三年。挤出地铁口的瞬间没有泠冽冷风,依旧是胡乱散着的人烟味。剩眉头紧皱,只觉刚出虎穴又入狼巢。

早上和上午都一样,哪儿都是人,没有一刻让你能觉得这个城市停了那么一刻钟,可以抽支烟轻轻看一眼北京。他点支烟,操着一口京腔。在千百里外的英国的沙发上和我如此说到。

所有的人情味杂着烟蒂和人名币冲进下水道。皇城根儿底下拉活儿的黑车方言嘈杂,雍和宫的香火味飘散着铜臭味,光怪陆离的骗术和底线在四九城启蒙和壮大。情绪在疲劳和低落中腐烂。浓妆艳抹的大波浪美妞踩着高跟扭着屁股挤上公交,西装笔挺的大老爷们儿提着公文包奔走在斑马线上。满手油腻的小贩推着小吃车窜在每条胡同。忙忙碌碌的四九城没一刻让你觉着能静一会,每个人都散发着急迫的味道。只有闲坐在竹藤椅的老大爷半咪着眼操着京腔给你指路的瞬间,才知道北京的油彩。

北京啊,太杂太快了。好歹是中国的门面儿就是觉察不到人情味儿,哪怕杵在大街上一天,人群也不会多冷眼看你一眼。就像老炮儿里嚷嚷着让你跳下去的群众一样。他叹了口气,词不达意,但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霾开始飘起来的时候,京城换了个油色彩。从红砖绿瓦的紫禁眨眼成了高楼林立,水泥和钢筋敲击出的交响不及二八的铃儿。后海的歌和烟泛着猩红,工体的酒配着跑车。南锣鼓巷的老北京在一件件售卖,柒玖捌的棱角和油墨铺平。若是得闲,你走上那么一遭天安门的时光也及不上北京膨胀和变化的速度。才刷的墙转眼就盖满广告,每个人都在寻找生存的机会。生活所需和娱乐精神越来越高贵,房价物价逼着人蜷缩在墙角,人们相告奔走在大锅炉面前乞一份食。没人不讨论房子,有房租房的都在相讨市价。挤兑过的人生一年像一天,忧心匆匆。没有钱就只能凑着牛栏山红星一醉方休,有钱便是群香环绕灯红酒绿。鸟若是不知秋天该往哪儿走,冬天就不知道睡哪儿。人也如是。

没人关心别的,没心思。烟店就搁那七八年了,打听附近地儿的时候也不知所以然来。不像小时候,随口问一走路上的哪儿哪儿怎么走,都能给你指的清清楚楚,恨不得像导航似的告诉你走几百米转弯。匆忙的生活只有在沙发上抽烟的那一刻才感觉放松。他眉眼抖动,我读不懂是愤慨还是忧愁。

千年的文化在北京的缩影只剩百年老店和旅游景点,成百上千的文化交集相融。南方水乡温婉的姑娘,西北风雕出的汉子,金发碧眼的鬼佬,体味浓重的老黑。聚焦出的影像只剩人头,见不着京城那原来的一方红砖。底蕴消耗殆尽,只剩杂的纯的京片子大声嚷嚷。理所当然的碰瓷和色狼的猖獗让人寒心却无人问津。玉泉山底的鸭声不鸣,全聚德依然是金字招牌。东来顺的铜锅腾着白烟,晶莹透亮的羊肉片儿气派的排在大瓷盘上,麻酱码齐香菜搁足。斥杂的餐馆儿里烤鸭依然名为正宗,铜锅儿经不起烧的底儿被电磁煮沸的牛眼泡取代。曾经春节走亲访友的点心匣子红漆鲜亮,纤细的麻绳也掩不住新年的渴望,匣子到了年就到了,稻香村的山楂锅盔,牛舌饼,枣花糕让新老北京人念念不忘。然而西式潮流席卷而来,稻香村的甜点也是中西参半,春节的点心匣子里搁满奶油巧克力卷。民以食为天,吃食虽然健在,形式和招牌却哭笑不得。

他说就好一口卤煮,今年回国后见着楼下新开了家卤煮店,进店招呼一碗卤煮一盘爆肚儿和灌肠,再来一瓶儿玻璃瓶的北冰洋。店小二神色如常地说没有爆肚。你敢相信?他掐了一根才燃半截的烟,就差啐一口来表达他的不满。可能这就是北京吧,形形色色,我点根烟,接着听这个十九年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大男孩的碎嘴子。

万寿路的灯开始亮,沥青地上乌鸦屎让行人躲闪不及。乌鸦站在高楼的檐儿上像雕像,鸟鸣像是撕裂的嗓,初冬不飘雪也觉得刺骨。初冬天黑的早,地铁口的黑车主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问你走哪儿归家 ,晚高峰堵的每分钟都是浪费想家人的每一分感情,行人萧条,各式各样的围巾吸收着昏黄的灯光,刀子般的风也让归家人心头充实。建筑工地的简易房渗进冷风,疲惫不堪来北京务工的各地人裹着大棉袄抽着大前门和红河打牌嬉笑,泥垢和风尘抹面擦净,数着还没收到的工资香甜入睡。一街之隔的后海插起钢管,舞曲和洋酒让妞儿漏出香肩,民谣歌手的嗓子里飞着叶子的味儿,大把的红钞像血液注入后海的街道。被城管撵着的各式小吃,商贩走街串巷的香味给足了人烟气,破旧的外套没挡住对生活的渴望。香山的富豪悲叹人生苦短,雪茄的烟草气荡着酒气,豪车的引擎还来不及熄灭,蜜像走马观花,换一个像一个。夜晚是遮盖不住北京的。

其实哪儿都一样,不光光北京。只是北京人太多了,一个扩到六环的城市,各色百态也就更多了一些。他叹了口气,发了会愣,说就到这吧。我说行,那就到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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