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谨以此篇小说献给我的四十岁。四十岁,应该有资格对自己的人生说点什么了。
人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很可怜。像一滴水,被风一吹,就干涸了,坚硬的地皮上只会留下一个短暂的湿印。
十八岁之前,我写风花雪月的情诗。结婚后,开始写柴米油盐的散文。现在,我突然想写小说。活了半生,到底有没有活得明白,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讲述的,是上个世纪交替变换这二十年来的故事,时代大背景下的小故事。
很羡慕里年轻的男孩女孩,肆意地享受青春带给自己的快乐与悲伤。无论是苦还是甜,都是那么透明纯粹。而我已经离这些薄如新雪的日子,渐行渐远了。
每一段苦痛经历都值得被珍惜,每一个生命过客都应该被珍视。
当下的挣扎,除了累累伤痕,带给我们的还有幸福的积淀。
我蘸着我的血液,写我眼中的世界。这个世界可能很悲怆,我们的生活可能很不如意。可是,源源不断的明天总要如期到来。只要活着,就有盼头。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不绝的希望。
赵家余是这样想的。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上部 无言时代
一
你叫赵家余?
是啊。
多大年纪?
46,虚岁。
医生哗啦哗啦地翻着病历,然后抬头对他说,咳嗽出血有多长时间了。
呦,这可说不好……大概有半年了吧。
怎么这么晚才来看?
他干干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指了指台子上的化验报告问,医生,检查结果怎么样?
这个嘛……医生沉吟了一会,把病历合上。对了,你家里人来了没有?
没有,就我一个人来的。
这样啊,结果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你先回病房吧。
那我还得住多长时间?他有点着急,往前倾着身子。家里还有好多事,老的老小的小,我住不下去啊。
医生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变得和蔼起来。他双手交叉托着下巴温和地说,不着急,很快的,我们要再会诊一次,现在这就是你的大事情,其他的别操心。行,你回去吧。
赵家余低低地道谢,转身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一个护士从走廊急匆匆地跑过来,推门就问,张主任你找我有事吗?
他想想又折回头,轻手轻脚地走到医生办公室,耳朵贴着虚掩的门。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张医生正和护士交代,那个16床的赵家余,可能是肺癌晚期……病灶好像转移了……护理上留心观察……
赵家余突然一阵眩晕,他死死地抓着门框,指甲深深地嵌进木头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病房的。一进门,有人就向他报告,赵师傅,你家里人给你送饭了。然后一个年轻女孩飞快地冲过来扑到他身上,把头埋进他怀里,身子像棉花糖一样扭来扭去地说,爸爸爸爸,我要开飞机!
小桃,别闹了,快下来,你爸病着呢。奶奶于惠芬慌忙上前拉住小桃。家余,你先吃饭吧。
不干不干不干。小桃仰起肉嘟嘟的圆脸,一叠声地抗议,小桃好久都没坐飞机了,爸爸不见了,飞机也不见了……
赵家余对母亲无奈地笑了笑说,娘,没事,我就带她玩一会。他蹲下身,猛地一使劲,将这个100多斤的胖丫头背起来,用自己的双手抓住她的左右手,高高地举起,然后宣布,小桃,坐好,系上安全带,飞机要起飞了。
他开始旋转,小桃在他背上咯咯地笑,乐不可支。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来,惊讶地看着这对父女。一个陪护的病人家属忍不住问于惠芬,老人家,你孙女多大了?
上个月才过18岁生日,哎,还像个小孩子。于惠芬的眼睛只顾盯着他们两个,忘记自己手中还端着盛汤的搪瓷缸。
那中年女人凑近她耳朵边,悄悄地问,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弱……于惠芬扭过脸,打量了她几秒钟,然后坚定地说,不,她就是个孩子,孩子!那人还想说什么,一看老太太严肃的表情,也就憋回肚子里。
小桃跳下父亲的后背,开始在病房里旁若无人地跳格子。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连衣裙,因为腰太粗,所以整件裙子完全没有线条地裹在她身上,像一个面粉口袋。每跳一下,她的辫子就跑到胸前来,头发梢就顺势蹭到她脖子下面的某块皮肤,有点麻麻的痒,所以她就没完没了地笑,她肺活量巨大的笑声充满了整间病房。护士们忍着笑来回穿梭,时不时逗逗她。原本在床上躺着的人也垫个枕头坐起来,乐呵呵地看她玩耍。
吃吧,母亲打开缸子的盖,颤巍巍地盛了一碗木耳鸡汤,手抖抖地递给他。赵家余呆坐在床沿,眼神盯着小桃发愣。他接过碗闷声不响地喝着汤。
咸了淡了?
正好。
黑木耳是好东西,清肺的,你多吃点。
你们有吗?
家里留了……小桃又不喜欢吃,我也吃不了多少。
赵家余打了一个嗝,他皱着眉头把剩下的半碗推给了母亲说,我吃饱了。
哎,这还有这么多,你怎么就吃这么一点点呀——是不是难吃?
吃不出什么味道。赵家余淡淡地回答。娘,下次别送了,医院的饭很好。你们这么远来太麻烦……
老特务,不许动!小桃突然蹦过来,搂着于惠芬的脖子把她扑倒在病床上,于惠芬疼得立刻“哎呀”叫了一下,像是扭到了脖子。赵家余勃然大怒,一把将女儿揪起来,你疯好了没有!
于惠芬艰难地转动着脖子地叫他,家余,没事,没事……
小桃丝毫没有害怕,还是笑嘻嘻的,手比划着,嘴里配合发出“砰砰”的手枪声音。赵家余整张脸变得铁青,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给我安静一点,不然我抽你!小桃的笑容凝结住了。她咬着唇,想了想,气鼓鼓地拔腿就往病房外跑,速度快得惊人,差点把别人打吊针的架子都弄翻了。护士们惊叫起来。
赵家余急忙追上去,拽住她的胳膊。在门的内外,一个拼命挣扎,一个使劲往回拉。小桃的个子不高,但劲很大。在僵持中,他渐渐吃不消了,于是果断地朝女儿的胖脸上呼扇了清脆的一巴掌。
赵小桃一下停止挣扎。她惊惧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爸爸的手,突然瘫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于惠芬赶紧爬起来,把小桃拉到怀里搂着,拍着后背小声安慰,同房的病人们也过来劝解。赵家余孤零零地站在病房中央,一动也不动。
你个混账东西,凶什么凶,她是个小孩子!老太太擦着自己潮湿的眼窝,恨恨地朝儿子嚷,她好几天没见到你,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一个劲吵着要和我来看你,你倒好,还打她……小桃,我们回家去!
赵家余默默地把一老一小送到电梯口。母亲右手紧紧地攥着小桃,左手拎着一网兜的饭盒,灰白色的头发从发髻处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右眼,看上去有点凄惶。赵家余低低地说,娘,过马路当心点……
于惠芬看着儿子瘦得颧骨凸出的脸,心里一动,突然觉得他也可怜,便轻声问: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咋样?
好像是支气管炎吧,老毛病了……过两天我就出院。赵家余不敢看她,为她们揿住电梯按钮。
于惠芬知道儿子的性格,不想说的永远都不会说,就叹了口气,不再问下去。小桃显然已经忘记刚才发生的事,专心地盯着一个接一个亮起来的指示灯,小声地数着:1、2、3、4、5……数完了,冲着赵家余做了个鬼脸。
熄灯后,赵家余躺在病床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难以入睡。他觉得枕头有点高,硌着脖子难受的很,干脆拿掉枕头。可是过了一会,又觉得脖子下空落落的,血都往脑子里涌,只好又重新把枕头压平,拿回来垫着。他在这边来回折腾枕头,邻床被惊醒了,嘟嘟哝哝不太高兴地说,老赵,你小点动静。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睡。
邻床从鼻子里闷闷地哼了一声,转个身准备再次入睡。赵家余忽然问他,你说人得了肺癌还能活多长时间?
肺癌啊,一般就一年活头了。
那晚期呢?
也就3个月吧。
3个月。赵家余看着天花板上吊扇一圈一圈地转着,默默地在心里换算:3个月就是15个星期,也就是90天,也就是2160个小时。2160个小时,2160个小时……突然,他觉得胸口一阵痉挛,疼痛不动声色地从神经末梢迅速蔓延到他的四肢。他使劲忍着不敢吭声,两手紧紧攥着床单。汗珠也开始从头发根里沁出,顺着脸颊滚落。在疼痛的间隙,他暗哑着嗓子喊出一个女人的名字:
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