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飘云物外

香飘云物外

2017-03-26 原创作者：王秦 麓山书房

苏州二月，乍暖还寒，与北方的晴朗不同，二月的江南，隐在烟雨迷蒙的图画里。湖面波光粼粼，青山时隐时现，好一个“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这徐展的画屏，烟敛的寒林，像极《富春山居图》中的某段剪影。许多场景也曾在沈周、米氏父子的画里见过，所以感觉熟悉、熨贴。可惜匆匆而过，没有他们当年闲淡悠然的心境，在这惊鸿一瞥中，不知为何，总联想起林黛玉那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隐在这悠悠绿水之中。

二月的江南，隐在时卷时舒的云雾里。江南的春，好似剪刀，剪出扶风细柳，剪出青石巷，剪出灰瓦白墙的小楼，剪出渔火人家；江南的春，似谦谦君子，似窈窕淑女，缓缓而来，带着清照的温润，柳七的婉约；江南的春，亦似浓得化不开的愁情与纠结，让身处北国的游子食不知味，望断天涯。江南，不仅是一段风情，一份记忆，更是一种水乡文化的积淀与蒙养。“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可知白居易当年的心境，才写出如此愁肠百转的词句。也只有愁肠百转的白居易，才配得上深情的江南。云雾里的太湖，一眼望不到边，水气氤氲，岸边长满了芦苇，枯黄的苇杆直立水中，仿若地平线上的标杆，顽强地与早春抗衡。这笔挺的身影好似行吟诗人屈原，当然屈原比之楚国翠竹更为妥当，绝世君子，满腹诗书，遗世独立，虚而有节，其自由之精神、倔强之灵魂与松柏同青，与江湖同在，与草木同生，与日月同辉。然苇之倔强与竹之倔强各得其神，各安其所，不论苇竹，品格同等可贵。

二月的江南，隐在似醒非醒的梦境里。“春似故人来有信，云如高士去无踪”路两旁的树木还是冬天的面目，未看见一点绿色，今年的春天比往年寒冷，一木知春，虽然树干里流动的不是血液，却有着和人相似的情绪。“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树的情绪，只有土地能懂，土地的温度，也只有树能知晓。世间知音如此，君子何其幸运。

二月的江南，隐在沉静激扬的诗词里。“江湖万里水云阔，草木一溪文字香。”诗人之情怀如江南，如游子之情怀如故乡。江南是一支五彩的风筝，始终飞扬在诗人的梦境里，以诗为线，以词为风，或高或低，若即若离。喜欢李清照，读她的词，有瞬间忘我的力量，不论是“薄衣初试，绿蚁新尝， 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还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都能迅速地融入其情其境，并忘记自身的存在。由此而带来的心灵震荡，如她那三杯两盏淡酒，竟让人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她的灵魂活在词里，并与之永存。

二月的江南，隐在将放未放的梅林里。大约是与时节有关吧，若大的苏州梅园只见零星几朵梅花，其他皆是米粒大小的骨朵，与“数点梅花横玉笛，二分明月落金樽。”之境极为相似，今年梅开得稍晚，便是得了另一番韵致，如非幸运，也很难见到她们此番面貌。对于画家来说，梅花之美不在怒放，要么未开，要么将谢，如此更能观察到梅之清奇、高古。“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早春之梅似点点雪花缀在枝头，刻意闻香是闻不到的，就在不经意之间，有丝丝缕缕的芳香沁入心脾，顿觉销魂蚀骨、物我两忘，这便是梅的妙处。园林里的梅树各有姿态，或收或伸，或曲或直未有人工修剪的痕迹。美自天成，非人力之所能及，若人为干扰因素太多，会失去她们本来的面目，岩柏之美全在于她的韧性、张力、于极致环境中生存之姿态，若非如此，与普通树木有何区别。热带雨林之所以令人神往，多是树木葱茏，保留了其原始的味道，参天的大树、缠绕的藤萝、繁茂的花草交织成一座座绿色迷宫，若非当地山民为导游，自是不可随意深入，入其中迷于其中之事屡见不鲜，这就是大自然的幽默。看到园林里的这一棵棵梅树，不自主的就想起了清代文学家龚自珍创作的一篇散文《病梅馆记》：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读此文顿觉眼前这棵棵梅花树是何其的幸运，上百年至千年，未经斧斫，静静生长，得以保留原始的面目。

用相机拍了不到二十张便没电了，只好作罢，所谓现代科技总抵不上一双明锐的眼睛，由此而带来的心灵感受比什么都重要。偌大的梅园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剩下这一树梅花。“画师不作粉脂面，却恐傍人嫌我直。 相逢莫道不相识， 夏馥从来琢玉人。”只有顶级优秀的人，才配孤独。孤独者赢得独立思考的空间和时间，而不是把时间消费在人群中。

大浪淘沙，再多的棱角也会被时间消磨，如要做到外圆内方，实在需要勇气、智慧。很多人在时间面前失去自我，不知是人的可悲，还是时间的可悲，看看这一园梅花，千百年来凌寒弥香、铮铮铁骨，让无数文人士子为之倾怀。“苏老堤边玉一林，六桥风月是知音。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就算花开，如果没有赏花的心情，也闻不到花香、听不到花开的声音。阿玛斯说：“我们的不满足大部分并非源自于疾病或物质上的困境，而是未能充分活出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认识我们真正的存在本质，无法自在地做自己，所以才会有情绪上的苦恼。”

心静才能心安，清风明月无价。愿将自己化身为孤梅一朵，香飘云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