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愉欢

[一]

“黑暗也不能遮蔽我使你不见,黑夜却如白昼发亮。黑暗和光明,在你看都是一样。”

沈嘉榆寄来的信,明信片上抄录的话。我一笔一划照样抄到一张小卡片上,趁着课间喧闹塞进陈嘉原翻开的历史笔记本里。溜回座位,嘴角促狭地扬了起来。

无心听课,眼神在历史老师单板的面孔和陈嘉原的背影上飘忽徘徊,只在等待恶作剧得逞的那一瞬间。终于,斜对面的陈嘉原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我暧昧地一笑,我瞬间联想到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收到心仪公子所赠的玉佩时的娇羞妩媚之态,我虎躯一震,差点拍桌大笑。

陈嘉原当然认得我的字,他当然也知道我在耍弄他。他配合得完美,眼睛里的喜悦简直掩盖不住。我心里一颤,自责的情绪差点涌上来。

陈嘉原不是疯了。他只是喜欢我。

我一直都知道。

我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我的同桌,她扶了扶眼镜,义正辞严地谴责我:“林洛欢,你真无情。”

我写信告诉沈嘉榆,有一个傻子疯了一样地喜欢我,她回信——

林洛欢,你真无情。

不过后面还有一句,和我一样。

我心中冷笑,我和你才不一样,你才不会如我这般依恃别人的喜欢理直气壮地行出这样没心没肺的事呢。我可比豆腐嘴豆腐心的小姨你,无情得多了。

[二]

那是一个多雨的七月,霏雨连绵昼夜不息。雨声潺潺,叩开我紧闭的门扉。一个深夜,小姨湿漉着,如同走出森林的鹿,一脸天真的无措,带着满身雨水的味道走了进来。

第一次见面,小姨十九岁,我十八岁。都是如花似锦的的娟娟年华。

她于一个下雨的深夜走进这幢沉睡中的公寓,光亮和声音随她涌进来。这世界上有一处地方因为她热闹起来了,而她却只安安静静地亭亭立着,拘谨地打量着这个未知的地方。一身亚麻布裙,如同夜晚卧水绽放的莲,自带一种静谧的气场。她的目光流转,撞上我的眼,各自的面容清晰呈现,这相视的第一眼,互相观瞻——长发披肩,平直刘海,沉静娇好的面容,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她的眼睛下方有一片起伏的阴影,像黑暗里倒立着的树林。

相视一笑,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年龄与辈分相互错落的气氛流淌。都察觉到了,这第一眼的眼缘发生得恰好,命运的跫音从寂静中传来,是禅院里木鱼一下一下严整而悠远的声音。

她叫沈嘉榆。美好的榆树,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女子。

她是我母亲一个长途电话千里迢迢请来拯救我不堪入目的成绩的,而小姨的学业在众亲戚中有口皆碑。虽然我母亲几乎是离家出走孤身远嫁到了这里,这些年未归,她和小姨的母亲依然保持着亲密联系,我们互相都在各自的母亲口中获知对方模棱的印象了。

小姨沉默少话到极致。譬如她与我母亲的对话只止于礼貌客套,譬如和她出去逛街询问价钱讨价还价这类事她永远在一旁看着我唾沫横飞,譬如她一个人迷失在陌生的城市街头也绝不会开口问路,一直兜转徘徊直到找到熟悉的方向。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上持续弥漫着这种与世隔绝的遗落感,而在她这样似乎是理所当然。

她仿佛是害羞,可是面对不相干的人她脸上的排斥隔离历历可观。她又仿佛是冷漠,可是当她听到友善之言和戏谑之话时,脸上流露出的不知作何答应的羞涩之态又实在真诚得无法矫饰。

这显现在我眼中的捉摸不透的年轻女子对我具有一种吸引。

但是她看起来非常难以接近。我选择从一部电影开始。

她说她喜欢王家卫的电影。于是在一个雨声潺潺的白昼,我们拉起窗帘看花样年华,梁朝伟和张曼玉深紫色眩惑的缱绻爱情,让人深陷进去。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他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走了。”黑底白字,竖排繁体,开头的这一段话有一种古典的妖娆。

两个人沉默地观片有一种默契,各自细细咀嚼一帧一帧的画面。片尾王家卫张曼玉几个大繁体字依次在鲜红的背景色中显现之后,她在身旁一声轻叹,“这样克制矜持、若即若离的爱情真是又凄凉又艳丽。”她说,她非常向往破碎、无果、不圆满的事情。我吃惊,这样的她如何能够爱上一个人。她这样地荒凉,这样地不敢确信。

距离陡然间拉近了。

两个人同睡一床,她习惯背向我而卧,“我讨厌两个人呼吸相对”,她说。而我只是觉得这体验于我如此陌生新鲜。我常常深夜未眠,故意未拉窗帘,任由窗外零星的光掺进一室的黑暗来,我就在这一点半点的微光中,长久地睁眼凝视着她的背,她的后脖颈上裸露的皮肤。想象这个天真如初的年轻女子已遭受了小半生劫难,她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深究的气质,可以一直缄默着、寂静着,从人群中抽离,而在我却要这样大声,这样用力。

有时候看着背向我熟睡的她,心里生出抚摸的冲动。我知道我是疯了。

每次我叫她小姨的时候,都会先在心里悄悄地念一遍她的名字。

我跟她讲很多事,讲我母亲为结婚而离家出走,讲我父亲的抛弃,讲我的叛逆和想要撕裂一切的欲望。讲陈嘉原这个傻小子,讲我对这个世界畸形的感情。唯独不讲那些深夜的凝望,那是我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她也跟我讲很多事,她的家庭的过早崩溃,各自散落,她的怯懦、沉默,她对很多人事的歉疚,她的弃世,她的恶己。

她说,“有的时候我发现我找不到任何方式来彻底地原谅自己。有的时候就任自己沉浸在眼前的欢愉瞬间,企图忘却,企图麻醉。”

她和我讲起黎凯,高中班上一个热情得过分的男孩。爱慕她,以一种想要昭告全世界的高调,闯入她的生活,使她暴露在众人的目光和口舌中。她非常厌恶成为人群焦点,这个黎凯几乎触到她的底线。她十分懊恼,但也无可奈何,只是以一直以来的冷漠态度对之。她心里亦有歉疚,那男生也是出于喜欢她,而且也为她付出了很多,而她只一概表现得不为所动。现在毕业了,日子久了,自然那些恼怒的情绪都消散了,而愧意却越来越强烈,成为她心上一道跨不过的坎,一触及就绕道而行。

“我不知道如何与男生相处。这远古就已存在的两性模式在我显得无比复杂难以解释。我觉得非常难,我似乎已经忘记了爱慕一个男生的感觉了。那仿佛是很久以前,还很年轻,还很幼稚,却懂得如何爱。现在则愈加冷漠了。”

我看着她落寞的脸,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似有如无地触碰她突起的骨节,“不,不,小姨,你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你会遇到的,总有一天,他会唤起你心底的热爱。相信我。”

会有人带给你火焰,而我会看着你从一堆灰烬中重燃,一定会的,沈嘉榆,你要相信我。我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夏天很快过去,沈嘉榆要走了。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收拾行李,我只在一边看着,不出声。这房间还留有她的气味,就像剧院舞台,她的人就要退场,她携带而来的道具物什也会一并带走,只有她的衣袖拂过的痕迹,她的裙裾扫过改变地面灰尘堆积的纹路,她的呼吸留在空气的残余气息,她带不走,还留下陪着我,作思念的催化剂。走出门前,她要了我的地址,承诺上了大学会寄信来。我走过去用力拥抱了她,嘴唇触到她光裸的后脖肌肤,悄悄用手擦掉了眼睛里的涌出来的一大滴泪。真好,林洛欢,你也会因为一个人而流泪了。真好。

沈嘉榆关上门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等待她的来信了。一室都是她残留的影子。和一个空空荡荡的我。

[三]

高三这一年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就是收到沈嘉榆每周一封的来信。收到信的狂喜,拆开信的迫不及待,读信时的轻松愉悦几乎把折磨死人的高考都抛到了脑后去。陈嘉原总是用如饥似渴如狼似虎来形容我拆信封,“一副天各一方的情人寄来的肉麻情书样”他一脸醋意。

“如果有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要活得丰盛。”

她说这是黄碧云《她是女子,我亦是女子》里的句子。看到这个小说题目我像是被说中心事一样心里一颤,那些夏夜里暗自流淌的情绪此刻又充盈我的身体了。

她说,“我其实并不介意女子之间(或是男子)那些超越友谊的隐秘情愫,凡是爱的,都有发生的可能和得到许可的自由。爱,本身就是一种禁忌。世人本都是妄图触摸禁忌的人,并且还欲望掌握它。何不一起,干干脆脆地堕落。”

我如遭电击,未曾想到她对于爱的界定领域如此宽广。非常欣喜,果然我们的契合之处还非常之多,有待时日挖掘。可是我也知道,她那样一个心中常有挥散不去的愧疚的人,最终还是不会逾越世人的底线,她只会永远循规蹈矩,然后在想象中设造一个叛逆自己,桀骜不驯如同我。

况且,她只是认同,不是向往。

我于是知道我只能任自己在最深沉的想望中堕落。

 我知道她有一天会爱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定有着超越她好几年光阴的年岁。他会熟练地带领她进入爱的幻象,甚至能够带她进入整个世界。

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表现出她对年长多岁的男子的向往,我感觉那情感多么像对一个父亲的崇拜和尊仰。

“洛欢,我想我也许会爱上一个比我大十五岁的男子。他非常有可能已经有过家庭,有了孩子。而我的那些惊惶无措在他面前都会被他所经历过的那些岁月风霜一一化解。他会像热爱他的孩子一样热爱我,保护我,也会像情人一样占有我。他会先我一步死去,而我会独自活着,在庭院里种满花和树,在漫天的树荫下踩着一地落花,在心里默默思念他,非常寂寞,也非常不寂寞。

哈哈,洛欢,你觉得我是不是疯了。”

不,不,沈嘉榆,我们都疯了,非常彻底。

她是一个热爱幻想的人。“我依然热爱在想象中热爱与被热爱。”她说。她太怯懦和惊疑,主动接近一个中年男子对她而言可能性太微弱。

但是,她真的做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洛欢,我似乎喜欢上了现当代文学课的老师。他非常有才华,我最喜欢听他的课。他的身材瘦长,皮肤淡淡的棕色,脸也瘦,有棱角,眼睛些微陷进去,讲课的时候给人感觉非常深邃。他研究张爱玲,在课堂上念《小团圆》里的句子,‘但是一面微笑听着,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是邵之雍在九莉面前讲起别的女人。我听了感觉语言凄美诡谲得心生非常强烈的想要阅读的欲望。一下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那么一瞬间突生念头,走到讲台上问他借《小团圆》,声音几乎是颤抖的,感觉他整个人离我这样近,我这样无措。他非常爽快地就借给了我。如捧至宝般的走出教室的时候,想起他念的张爱玲的句子——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也忘记了在这段之前是个惨烈的爱情故事。

洛欢,这是爱的感觉吗。他年长我十来岁,很奇妙,命运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从这一封信开始,这个男人占据了沈嘉榆的来信。她的本来只属于我的一字一句现在都围绕着这个男人了。她在爱,并且跨出了想象的门槛,走进了现实。惊讶的同时也我感觉到身体里嫉妒的火焰窜动挑拨,这情绪太黑暗赤裸,我无处言说。

“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

“洛欢,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花样年华么。这擦肩而过的一瞬,就像小团圆里的句子,是一下子天都暗下来了。”

她在读《小团圆》,我也在读。她带着对他的一点向往和爱慕读着这从他手里而来的爱情,我带着一点心碎一点灰灭想象她和他的画面。

“用了一个星期我细细看完了《小团圆》,想着下次课要再亲自送还给他,就会又多一层羁绊,心里就喜悦非常。于是那一天,一整节课都只凝视着他的眼睛,听着他的声音,在心里组织语言和表情,紧张得手发抖出汗。及至下课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近他,跟他说谢谢,听他说不客气,看着他从我手里接过书,这仿佛间接肌肤相触的一瞬令我觉得异常美妙。我简直不能自已。洛欢,你能想象吗,我居然真的遇见了一个大我十五岁的男子,他如此令我钦佩,我亦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走出了那一步,向他走去。

同学们中传言他还没有成家,似乎也没有女友。我竟可耻地生出了那些痴心妄念。可是,洛欢,这先我存在的十五年的历史,我如何知晓,我对他竟是一无所知。我竟是一无所知地爱慕着他。”

读完信,我非常愤怒,几乎有要把信撕碎的冲动。为何,为何这样对我,即使不知道我对她的那些私密情愫,也该知道我在备考期间已非常忙碌混乱,还要抽出心思来听她讲她如何暗恋一个中年男子,真是可笑。林洛欢,你真是可笑。

一滴眼泪滚落到翻开的复习资料上,冰冷的手指用力按向眼睛,擦掉泪,拿起笔解复杂深奥数学题,企图麻醉自己。

沈嘉榆,我要好好地过我的生活,你的事,再不与我相干。

[四]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我强迫自己拼命学习,沈嘉榆寄来的信都堆在一边,未拆未读,积了薄薄一层灰。逃避一个叫做沈嘉榆的漩涡。

陈嘉原像看一个精神病人一样不可置信地在我头顶盯着我,而我只埋头做着该死的英语阅读题。

“林洛欢,你疯了?!哇这辈子都没见过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样子……”

我浏览完一段生词遍地的英语天书飞速抬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要在以前早就跳起来追着他打了。

“不过,我还是一样喜欢哈哈。”一副对我的白眼很受用的口气。真是拿他没办法。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高考都结束了。明明该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我却觉得还是沉甸甸的。沈嘉榆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来信了。我虽然不看可也数着数量。我高考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来信给我鼓劲么。

高考完的第二天,陈嘉原正式表白了。我没什么惊讶的,非常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他也一副笑嘻嘻无所谓的模样,大概被我打击得形成抵抗力了。而我也不会像沈嘉榆对待黎凯那样心存什么愧疚。

可是沈嘉榆还是没有消息,我感到不安。

回到家,母亲就一脸严肃的哀伤,看着我,我心里的不安像宣纸上的墨水一样晕开来。

“洛欢……嘉榆,你小姨她……自杀了。”

我眼前霎时一片空白,身体像被抽空了,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很久,嗓音沙哑,“你,你说什么?”

“不可能……不,这不可能”我失魂落魄地嗫嚅着,像是电击般突然想到什么,冲回房间,慌乱地拉开抽屉拿出那一叠还未开启的信,跌坐在地,双手颤抖地一封封撕开,沈嘉榆留给我的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信封都撕裂了——

“洛欢,还书之后我与他就再没有交集。我心里有些失落,这个学期将近结束,下个学期没有他的课。我们之间要有些什么那完全就在于我主动,他如何会注意到我……于是一念冲动我给他发短信,借口是请他推荐书单,他回了,然后我又趁机询问他是否可以与他交流阅读心得。他大概觉得我是一个爱读书的好学生吧,答应了。于是每次下课我都会跟他讲我那些浅薄的看法,有些担心他会瞧不起我。但是他非常温柔,他会赞赏我,也会用他的深邃思想来完善我。我沐浴在他的光环里,开始觉得人生这样美好,能够爱一个人,多么美好。”

对啊,多么美好,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啊,沈嘉榆,你为什么……我的眼泪汹涌。

“我与他渐熟。也会聊一些无关学习的事,不过很少,他一直都看我是他的学生。当然失望,不过这些日子我感觉我的勇气增加不少,我决定再次出击。我有意无意地在读书交流时讲一些自己的事情,有所保留地讲起我的家庭,讲起你,讲起我给你写的信,我以为这样他会一点一点地了解我,然后也会慢慢地跟我讲他自己,这样我也会一点一点地了解他。计划很完美,对不对,一开始也是完美的。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沈同学,有没有男朋友啊’我一惊,触到心中最隐秘的那根弦,又紧张又激动。装作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没有啊,老师你都没有女朋友,我还早呢’他突然笑起来,说‘谁说我没有,我下个月要结婚了,到时候请你吃糖’我怔住了,什么话也说不上来,所有的一切就在那一瞬间碎裂了,连同我,连同我的那些幻想,都碎得干干净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哦不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过了很久他都要挂电话了我才轻轻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句‘那恭喜老师啊,百年好合哈’。挂掉电话,我一个人在宿舍阳台上对着窗外一片黑暗静静地流着泪,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哈。我就是个笑话。”

是因为这个她才……我悲愤地攥紧了信纸,拆开下一封。

“洛欢,再过两个礼拜你就高考了吧 。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的信有没有带给你困扰。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不要怪我,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对不起,洛欢,最后再原谅我一次。

其实之前的那些信里的内容都是虚构的。根本没有借还书,也没有电话交流,更没有那些试探和尝试,一切除了上课我仰望他的面容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只是在幻想而已。为了令自己深信不疑我还写下来寄给你。我就这么终日活在幻象中,骗自己,也骗了你。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怕幻想得太久,清醒的时候会崩溃。譬如现在,我对自己厌恶得恨不得插上自己一刀。所以我决定要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再也不要醒来。

洛欢,你要好好地,你是我的幻象里唯一的真实。

洛欢,不要记得我。”

真相,原来这就是真相,我泪眼模糊,无法喘气,跌倒在地,感觉心里一块地方永远地塌陷下去。眼泪止不住地流,像是要把那一整个七月下过的雨都还给她。沈嘉榆,那个漩涡,我还是陷进去了,并且,万劫不复。

[五]

又是一年七月,我从大学所在城市坐火车回家。最终我没有选择沈嘉榆跳湖自杀的那所大学,她的葬礼我也没有去参加。事实上她在那个多雨的七月就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回来。她说我是她的幻象里唯一的真实,而她则颠倒,她是我真实里唯一的幻象,不过在我生命里停留了那么一瞬,在人世间停留了那么一瞬,除了被她抛弃的一个我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最终还是和陈嘉原在一起了,他和我上同一所大学,打算毕业后各自工作安顿了就结婚。我只是觉得疲累,不想再去认识新的人,再重新开始。我像采撷一段低枝上的花一样和沈嘉原开始了。反正他爱我,我满足他的愿望。皆大欢喜。我才不会像沈嘉榆那样想那么多,要那么多愧疚做什麽。就这样自欺欺人地活着,有何不可。

火车在旷野上行进,陈嘉原在我身边沉睡,我翻开《她是女子,我亦是女子》,看到最后一句——“何必如此,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之行厮守终生的。”心里一阵寥落。

何必如此,沈嘉榆。我原以为我就算不能与你厮守终生,也可以与你天各一方互相遥望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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