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三号线

地铁三号线_第1张图片
歌川国芳《相马旧王城》

他一直都有个理论,三号线地铁是个mixture,就像此时,他认为只有英文单词mixture更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自己也是个mixture。

地铁三号线不像一号,一号好像是那种标准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作品,人的面貌基本都是那么的统一。也不像九号线,九号线上人们的皮肤深浅程度各异,穿的衣服也,十几岁像十几岁的,二十几岁像二十几岁的。有一次,他从身边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口中听到如下描述:

“谁没事会跑那么远去啊!我上次坐九号线,刚好是周末,那些厂工和厂妹都进市区玩,地上蹲了好些人!”

此话一出,她旁边几个女生把头点得像洋娃娃。

他对她们接下来的话完全没兴趣,于是往中间冷气更足的地方走去。冷气啊吹得刷刷响哗哗飞,他只听得见风的声音了。

三号线此时,刷拉拉上来一大群人。所谓的mixture,从这群人就可看出来。人群中有一拨散发着一号线那种标准统一的气质,那是属于城市中心区人的尊严;也有九号线人群的年龄特征分明,有时你可以看到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女怀抱一个不足月的婴孩。

三号线上基本没有空位置,无论什么时候,人群的分别似乎也填满了时钟的空隙。

填满了,什么都不剩,才该成为一个都市的象征。然而,填满了又如何,充当边角料的永远得处于边角料的位置。城市边缘,永远不会是鸡肋,只能是城市边缘,中心区的补给。一旦失去这个功能,甩手即可丢弃。

三号线上,位置分配完毕,他依然斜着一条腿站立在门旁。没有了一号线的流水线气味,也没有了九号线的喧杂,所有的安静都嘈杂得有序。

地铁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拿着手机,左按又揿,时不时微笑一下,最合理最完美的状态是繁忙地回复一条条追加的语音搭配着灿烂的笑容。有小拨人摆着严肃的表情,抄着僵硬的动作,左直视又直视一个又一个低头玩手机的人。更有那么几个,喜欢玩弄上帝视角,眼神似乎能穿透前后几个车厢,默默观察的眼光辐射方圆几里。

在这其中,所有人似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却又似打开捕捉灯般打开感官记录周围的一切,这样的氛围令到看书的人也感颇不自在。

一本打开的书,就好像一个裸体,众目睽睽下看一个裸体,不免八分不适,于是剩下的两分舒适驱使着这更稀奇的小撮人闭眼装睡。

他似乎更愿意做有上帝视角的那帮人,但他几乎把那份主观全去掉了。那么,去掉了主观成分的上帝视角还能叫上帝视角吗?他更喜欢,以一个画家的角度去观察,写实画家。

照相机直接复刻的也不靠谱,被摄人物的真实摆拍能占上30%就不错了,余下的70%全是摄影者的自主摆拍。愤怒、开心、悲伤、幸福也全是摄影者的愤怒、开心、悲伤、与幸福,拿第三者的情绪去定义真实发生的事情未免太过像强奸。

于是,他坚信画作比摄影要好一些,摄影无法保留的东西,他希望通过画作来展现。这是他喜欢的一个摄影师说的话。

就像此时,他不带任何感情,在内心描绘一幅幅图景,将自己的心放低到了尘埃里。

他看到左边男人抽搐的嘴角,随即那个男人啪得一声把手机扔进了公文袋中。对于这幅图景,他要保持画面干净,那个抽搐的嘴角该进行多的处理,因为这个嘴角,男人有了下一步动作。

左边男人对面坐着一对情侣,年轻情侣,大概只有年轻情侣才会歪歪斜斜戴着棒球帽吧。啊不对,这里竟然加进了个人判断,要时刻警惕啊,随时随地的内心判断是一切美的终结者。

他摇了揺头,继续走马观花。其实,社会中的大部分人和事都是灰色区域,一点也不显眼。就如他一眼扫过去,双眼的捕光器械直接去追逐人群中的非灰色调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中等身材的短发女生手中。她拿着手机但又像没拿着,因为她的目光在别处,她的双手微微发抖。为什么呢?

他继续描画,女生的脸色很苍白,是那种不自然的苍白,恐怕单单借助颜料调制出的白无法派上用场,这还需要其他细节来表示。

她的额头有汗珠,有不停的汗珠在外渗,一些已经沿着光滑的额头往下流。这样一来,衬得她的脸色更加白。他在想,他要如何画出这样一副画来。要加背景吗?加了背景情绪是到位了,但也十分刻意。

于是,他决定只画她。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特征越来越明显。躬着腰,头低得汗珠能直接以垂直线条滴落至地上,她抓着手机的手同时在缓慢抓住离她最近的栏杆。抓上了,她整个背部靠上了栏杆。

她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她的脸色更加白了,唯独全身的肌肉线条仿佛得到了一时半刻的放松,没有先前那么紧绷,原来浓郁的色调也淡了两度。

正当他以为可以进入片刻的休憩,她手中的手机毫无象征地掉在地上,她也,倾斜着倒入地板。重重的声音,震响了整节车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人,更多的人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

有些人,是听到了这个声音。有些人,是看到了这个声音。而他,从头到尾,都看到、听到了这个声音。然而,他们,他,在这一个时刻都没有抬起脚,走向声音的源头。

反而是,那个一直大声跟语音进行二人转的大妈,那个被划分为九号线群体的大妈,蹭一声站了起来。她身边的,原先沉默的人,被划到流水线群体的人,更加沉默了。

大妈火急火燎,摸完地上人的额头后又摸脸,着急起来就拿手拍打,一时之间车厢里响着的都是拍打声,突兀而尴尬。

大妈急了,她甩脸看向他:

“还站着干什么,打电话啊!”

这时,他才仿佛如梦初醒。他伸手去按数字键,明明那么短的号码,他觉得像是花了三个世纪。

“妹子,妹子,醒醒啊!”

“喂,您好,请问您那边是哪里?”

一时之间,有两个频道在他脑中回响,他恍惚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另一个更加真实的声音响起,更加真实的画面也在他眼中铺展开来。

地上的女生坐起来了,她看起来很无力,还没有从空间的转换中醒来。等她调整好时空差后,茫然接过一直做感谢状大妈的纸巾,朝大妈笑了。

他转了过去,似是被这个释然欣慰又无力的微笑刺痛了。

他拖着双脚下了车,他用力把心中的那幅画景打破,用力打破。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脚,朝前走着,朝前一直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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