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草木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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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翻弄一本杂志,见一篇文章名叫《人在草木间》,讲潮汕一带的茶事。文章说自陆羽以后茶才叫做“茶”,意思是:人在草木间。回想先前学习书法时见各代“茶”字的模样,同现今简体“茶”字一样,上草下木,中间一个人字。以此观之,先人于茶的本意亦或真的是“人在草木间”了。

小时候不懂茶,“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过是寻常百姓家待客或者自用的等闲东西,而且并非必需,谁家没有茶叶也不会就到了过不下去的境地,似乎与“开门七件事”其他六件等量齐观已经是抬举了。而且我们那里又不产茶,从未听过诸如铁观音、碧螺春、大红袍之类的名字,更不用说见识。印象里只有茶或者花茶。茶即碎叶子,好一点的整齐些,干净些;差一点的眼见残渣硬梗,沏出来颜色酡红,滋味浓酽,不常喝的容易醉茶。花茶大致是茉莉花茶,品质好一些,深褐色的茶叶,里面又点缀了一粒粒黄白的茉莉花瓣,气味清新馥郁,茶汤红润亮丽,算是礼宾的上品。茶具是一把瓷茶壶和几只瓷茶碗,茶壶细嘴鼓肚,茶碗都有一只耳形把儿。奢侈一点还有一只搪瓷茶盘,白底红图案,两条金鱼悠闲地摆尾戏水。但即使如此简陋也往往残破陈旧:壶嘴便有一个豁口,茶碗的耳朵所剩无几,再看看茶壶里面,黑褐色的茶锈不知道是积攒了多少年的,好像永远也不会洗得干净似的。烧水的铁壶也就般配,壶身是一个底圆顶尖的椎体,半圆的提把。除了提把处因为频繁摩挲略有金属颜色之外,整个壶黑如木炭,再难想到乃铸铁打造。烧水时就在院子方便处立三块砖头,将灌满水的壶蹲上,底下添柴,起火,然后看着红色的火苗和青白的烟雾将铁壶紧紧包裹起来,直到壶嘴里开始喷白气,壶盖开阖,噼啪作响,赶紧抽出柴火,毛巾缠住提把,将开水倒进冲洗干净添了茶叶静静候着的茶壶里。

北方乡村在茶上并不讲究,更没有种种仪式。喝茶就是喝茶,从没有品的概念,虽然也并非只为解渴。大家天冷的时候喝,端在手上暖手,喝进肚子里暖胃;天热的时候喝,几杯滚茶下肚,胸前背后密密麻麻的汗珠,无比畅快;人多的时候喝,海阔天空古往今来,可以消时解闷;一个人静静地喝,喝着喝着,茶境变了禅境。另外,客人上门要沏茶礼宾而不论亲疏贵贱,壶嘴忌对着客人,还有“酒满茶浅”的礼数。以形而上观之,如此种种可称得上土生土长的茶文化。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水土滋润一方文化,可算管窥。

小时候谈不上喝茶,只是大人喝时随着喝一杯,喝过就过了,要说味道只好以“乏了”、“酽了”论之,大人听了付之一笑。后来于茶上见识多了一点,知道茶文化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喝茶之于健康有诸多好处,但是因为低血糖的缘故,对茶往往敬而远之。但终于开始喝一点绿茶。用开水沏在玻璃杯中,看茶叶渐渐舒展成片片青碧鲜活的嫩芽,将一杯水也染成绿盈盈的,心里就欢喜。慢慢啜饮,香气始自口鼻,发于肺腑,最后袅袅无处不在,方才觉察茶的妙处。

偶得机缘赴闽,先到厦门,听当地人调侃自己,“男人像根草,女人像小鸟”,为什么?正如北方人嗜酒一样,厦门人嗜茶。“每天早上醒来,先同老爸喝上十五分钟茶再吃饭。”那位调侃自己的小伙子讲。他随身挎一只旅行包,一侧置一保温杯,时不时就拿出来斟一小杯喝,说是铁观音。“厦门人爱喝铁观音,我视铁观音如命。”他说。果然在鼓浪屿行到某处,此间正茶烟袅袅,他一屁股坐下,“先喝一泡再说,此刻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管了!”由是知道厦门人大都身形瘦削的根源在茶,知道茶削脂刮油的功力。然后到武夷山,此地人以家常茶道待客。茶具于此为简单,但对于北方人来讲却繁琐得很了:一只杯子盛开水(调解水温),一只茶盏泡茶,一只公道杯盛茶汤,再就是一枚枚小巧的茶盅。主人一边为我们讲解此地茶经,一边娴熟地位我们冲茶。这些茶具平时泡在清水里,现在把它们用专用的夹子一一夹出来,放在竹制的茶盘上。水烧开了,用沸水将茶具清洗干净,茶置盏中,冲水入盏,将茶汤滤入公道杯,再逐一浇满茶盅。这次只是洗茶,不能喝的,茶汤都倾到茶宠上。她不忙冲茶,将茶盏的盖子擎起来让我们嗅茶香。然后如法炮制,重复第一遍程序,只是每个人面前的茶盅里点半盅多一点的茶。她自己先一只手端起来,另一只手护住,啜一小口,然后“嘶溜”、“嘶溜”、“嘶溜”,“我们这里人喝茶,一杯要分作三口,三口为品嘛;一口茶又要在嘴里啜三下。”她说,“要啜得响亮,才说明你品茶的功夫。”

其实这些家常喝茶的方法算不上功夫茶,与日本的茶道更差别甚大,功夫茶更加讲究程序更加繁琐,日本茶道又将功夫茶发挥到极致而近“病态”。所以,还是日积月累里形成的自然的喝茶习惯更吸引我,它像泼墨写意,容易让人酣畅,而于功夫茶,则如工笔仕女,偶尔赏玩还可以,整日搬弄怕把人精神搞崩溃。

见识了此地人家最本色的茶道,我们又上武夷山看茶园。茶园采茶只有在电视里看过,真实的茶园并没有那么唯美,或许是季节的原因,茶树并不繁茂,嫩芽嫩叶不多,粗看上去,同北方常见的冬青差不多,只叶子窄小些。但站在广袤的茶园里,见白云出岫,风过袖底,别具况味。又见山势嵯峨,天高云阔,其间游人点点,形如草芥,不免感慨浩瀚宇宙之中,有什么不是渺小到可以忽略呢。

又想起小时候烧水沏茶时的情景,那把黑黑的水壶,上面积淀的正是万千草木燃烧后的余烬,我们叫“锅底灰”,方家称为“百草霜”,实际上平常喝的水就浸淫了草木之灵,用它泡茶,又得草木骨血,我们的日常起居,乃至上升到文化的精神田地,得了多少草木之惠啊。

喝过十几年茶,接触过一些摆弄茶的法子,我自己也并不能真正懂得茶。或许茶道即是禅道、天道,一个人学习一辈子,修炼一辈子,参悟一辈子都未必能够顿开茅塞。所以,也不必囿于其中,喝茶即是喝茶,解渴也好,品评也罢,天道或如佛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所以,想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反而不要着了相,先把心头的东西放下,也许真有一天,手里端着茶,忽就福至心灵,悟到:茶是什么?就是人在草木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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