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当鼓楼西剧场紧闭多时的大门再次打开,剧场创始人李羊朵百感交集。
头天晚上北京下了场大雨,李羊朵一夜没睡好,早晨6点睁开眼,7点就到了剧场。这天,政府发布联防联控机制,宣布采取预约限流等方式开放影剧院等密闭式娱乐场所。李羊朵发了条朋友圈:“静待花开终有时。”
自疫情发生以来,这样的等待已持续了4个月。
若没有疫情,按剧场今年的计划,奥斯卡鬼才导演马丁·麦克多纳创作的《断手斯城》将以“鼓楼西剧场六周年大戏”的身份在4月与观众见面。美国编剧尼洛·克鲁斯作品《安娜在热带》的排练也要提上日程。
截至6月30日,鼓楼西剧场安排的演出场次至少有100场,自制剧《枕头人》《一句顶一万句》的大剧场演出可达40场。
疫情发生后,一切计划中止,剧场还因此亏损几百万元,且遭遇了银行断贷的危机。李羊朵说:“作为民营企业,在暂时得不到政府扶持的情况下,只能靠自己渡过难关。”
在许多人眼里,这个坐落于北京鼓楼西大街小八道湾胡同的独立剧场,在过去6年间曾迎着风浪完成许多成功的艺术实践,成为北京颇具代表性的小剧场样本。
但李羊朵心里清楚,一个剧场要始终保持活力是很难的,尤其当下仍处于困境中,“怎么办呢?总要去做一些与众不同的尝试,哪怕是逆向而行”。
如果剧作家帮不了樱桃园,
请让剧场试试
5月初,鼓楼西剧场开门,但剧场并未迎接观众,而是为计划6月底上线的“730剧本朗读会”系列直播进行排练。
有人觉得,选择做直播是疫情冲击下鼓楼西剧场的自救行动。李羊朵不这样想,“应该是一种尝试和突破”。
她其实有过挣扎。因为剧场艺术是线下艺术,当面对线上平台时,“因为缺乏物理空间体验感,会不会大大降低观众对戏剧的共鸣与感受?”去年下半年就曾有网络平台找李羊朵谈合作,当时均被她婉拒。
“但现在实在不能再等了”,李羊朵希望剧场可以通过线上寻求出路。她想,鼓楼西剧场是否可以找一个折中且恰当的方式,在线上也能做出符合观众审美标准的戏剧表演?
剧本朗读会就是她的新尝试。她决定与工作同样备受影响的戏剧演员们合作,推出12期线上剧本朗读会,将鼓楼西剧场已购买版权的剧本如《枕头人》《奥丽安娜》等由演员们进行演绎。
李羊朵一直觉得,戏剧艺术除了舞台表现,剧本文本同样具有文学价值。“也许,不再受限于舞台舞美、演员表演的观众,在聆听剧本朗读的过程中会收获不一样的戏剧体验呢?”
而疫情下真正的自救,鼓楼西剧场选择另辟蹊径。
“疫情开始的时候,我们安慰自己,每天都在说等待春暖花开。可是春天已经来了,百花已经盛开,我们却还没有等到剧场开放的消息。”4月初,在北京发布疫情防范常态化的通告后,李羊朵害怕这种等待会变得无比漫长。
正在李羊朵紧张、焦虑之时,她看到戏剧制作策划人李国杰在朋友圈发了他在老家烟台帮父母预售樱桃的信息。鼓楼西剧场正好有一个小书店“樱桃园”,名字是编剧、鼓楼西剧场合伙人史航根据契诃夫剧作《樱桃园》起的。
“对我们戏剧人来讲,《樱桃园》是精神家园。”李羊朵立马想,鼓楼西剧场是否可以参与卖樱桃这件事?她联系了李国杰,希望由鼓楼西剧场提供预售渠道,请他帮忙提供樱桃来源。
李国杰告诉《新周刊》,他老家的村子有四五百亩樱桃树,樱桃产量近百万斤。农民们以此为生,他家里也有两亩。
每年5月底,樱桃成熟时,或者是批发商进村来收购,或者是农民挑到镇上去卖。但今年受疫情影响,村民们不知物流链条何时恢复,往年前来订货的批发商也大幅减少。李国杰说:“最坏的结果是,大量樱桃成熟后只能烂在地里。”
接到李羊朵电话后,二人一拍即合。4月18日,李羊朵在鼓楼西剧场的微信公众号上给粉丝们写了一封信:《如果剧作家帮不了樱桃园,请让剧场试试》。
信中写道:“老好人契诃夫当年没有帮到他心爱的樱桃园,在他笔下,那座樱桃园还是无可挽回地逝去了,那我们的‘樱桃园’呢,可不可以借助于冥冥天意盛放盛开,盛行于线上线下,成为我们之间的神秘链接?”
史航也发微博调侃道:“鼓楼西剧场幻化出的鼓楼西樱桃园,这种生产自救,清新脱俗吧?”
做这件事,李羊朵的原则很简单:不让农民吃亏,价格不高于同类产品,用最快、最可靠的物流保证果品新鲜度。最终,“鼓楼西樱桃园樱桃”售出了3000多斤。
从经济收入层面来说,这个数字对于鼓楼西剧场不过杯水车薪。“一斤樱桃赚两三元,我们能赚的钱对于维持剧场生存不过是九牛一毛。”
但李羊朵觉得,她选择做这件事情,更重要的意义是与贫农一起自救,让更多人看到,“戏剧人没有在疫情之下失声,我们仍在努力求生”。
做观众从未看过的戏
2011年,原本从事影视工作的李羊朵从广州北上。起初,看话剧只是她闲时的兴趣,2013年年底,她所在的公司倒闭,那会儿北京的剧场还不是特别多,她就想,“要不自己做个剧场吧”。
李羊朵记得,刚到鼓楼西大街小八道湾胡同看场地时,“我真的挺绝望的”。从地铁二号线鼓楼大街站出站后,在胡同里弯弯绕绕走了半个多小时,她直犯嘀咕:“这什么地方?那么难找,能开剧场吗?”
图:@鼓楼西剧场
直到站在剧场所在的院子里,她说自己的心突然就静了。四四方方的院落、白墙、攀爬的爬山虎,“我一直觉得剧场应该是有静气的,观众往里走时,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舒服与安心”。
剧场落地后,开幕大戏演什么尤为重要。
李羊朵选择了英国剧作家、奥斯卡金像奖鬼才编剧马丁·麦克多纳的剧本《枕头人》,这部作品是百老汇经典悬疑三部曲(第二季)的首部,曾获美国托尼奖六项提名。
剧本由戏剧编译家胡开奇翻译成中文,周可担任导演,讲述了一个小镇上由失踪儿童牵出的童话与现实交织的荒诞故事。
2014年4月,这部剧在鼓楼西剧场演出8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李羊朵意识到,中国观众对戏剧故事性的需求是很强烈的,而且北京也有了相当数量的高素质、拥有鉴赏西方当代戏剧能力的观众。
她当即决定将剧场的戏剧制作方向定位为西方当代经典。于是,获奥利弗奖和托尼奖的《丽南山的美人》、获普利策奖的《那年我学开车》《烟草花》《晚安,妈妈》等12部经典作品相继登上鼓楼西剧场的舞台。
在胡开奇看来,鼓楼西剧场选择的剧,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符合市场、可看性强的好故事,也是具有批判精神与人性探索的好戏剧”。
本子挑得多了,李羊朵找寻好故事的嗅觉也越来越敏锐。2018年,她盯上了作家刘震云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一句顶一万句》。书中,农民吴摩西寻找与人私奔的老婆、寻找失去的“养女”的故事打动了她,“那是中国百姓最朴实的精神生活的图景”。
李羊朵决定将这个项目做大,不局限于鼓楼西剧场的舞台,而是搬到更大的舞台上。为此,她找到导演牟森。在她看来,将这个作品读了至少10遍的牟森是执导该剧的不二人选。“我不是专业导演、编剧出身,所以总是想着为每一部剧配备最合适的班底。”
话剧版《一句顶一万句》,以“养女”曹青娥一生的多舛命运为主线,摊开了三代中原人自我救赎的历程。刘震云曾在接受采访时谈及对改编的看法:“当他们把我书中的人物搁在舞台上的时候,出现好多意外之惊喜,带给我新的营养。”
2018年4月20日,《一句顶一万句》在国家大剧院开启首轮巡演,北京站三场演出上座率达98%。
除了戏剧演出,鼓楼西剧场的“朗读会”如今也成了北京颇具代表性的文化活动。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六,是“雷打不动”的朗读会时间,史航会在此地召集他的朋友们给几百名观众分享、朗读一本自己喜爱的或对自己影响较深的书。
2017年4月,话剧《烟草花》在鼓楼西剧场上演。剧中有这样一幕:古巴哈瓦那的雪茄烟工坊,工人们低头工作时,工厂主雇佣一位“朗读人”给大家读小说。
彼时,史航在台下看着这一幕,心想:“朗读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是一种有趣的陪伴和分享啊。”他开始琢磨,如果观众在这儿听一遍嘉宾的朗读,回去就开始阅读这本书,这会是更重要的陪伴。
于是,在那个属于《烟草花》的舞台上,鼓楼西剧场的朗读会正式开启。
贾樟柯、刘震云、高晓松、李少红、郭帆、刁亦男、谭卓……过去三年,剧场共举行了31场朗读会,300多位文化名人、作家、导演、影视明星带着一本书出现在不同的剧目背景前,配着那原本属于另一个故事的场景,读出一个新故事。
3月开春,演员何冰在这里读老舍的《兔》:“败,困苦,压迫,无法摆脱,给他造成了一点儿自信,他只仗着这点儿自信活着呢。有这点自信欺骗着他自己,他什么也不怕,什么也可以一笑置之。”
6月,导演陆川在这里读严歌苓的《陆犯焉识》:“树梢都被西北戈壁来的风刮得往东南偏斜,因此这些树便是老几的指南针。”
9月入秋,运动员鲍春来分享了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克罗诺皮奥与法码的故事》。
每次朗读会开始前,史航都会给当日朗读的嘉宾们建一个微信群,在群里沟通书目。
一次,央视前主持人张泉灵在群里说,想读村上春树的《毛茸茸》。她最近在教一群一年级的小孩子学语文,这本书是她推荐给孩子们的读物。
“我觉得很好,朗读会从不限制大家读什么,你只要完全暴露你自己、展示你自己就够了。”
史航从不干涉嘉宾选文,有些嘉宾会在现场临时换文,他反而喜欢并支持这种“任性”。
每次鼓楼西朗读会结束后,同步录制的视频会发到网上,点击量最高的可达十几万。
有网友在微博上评论称:“喜欢刁亦男导演分享的‘麻醉’,喜欢沙溢分享的那封风趣家书,最喜欢热依扎读的北野武混蛋热情又纯真的人生……最近听过的事情总会忘,但这些能记下的就更显珍贵。”
当然,朗读会也曾遭受质疑:“朗读的目的大于形式。”史航回问:“那么目的是什么呢?”他的看法是:“书是陪伴你的,书永远是手段本身,不是目的。”
某种程度上,李羊朵觉得,陪伴也是鼓楼西剧场一直以来的使命。“无论是戏剧演出、剧本朗读还是朗读会,这个空间满足了我们所有想做的、想传达给观众的东西,是精神家园般的存在。”
去年的一场朗读会上,有位女士带着她出生不久的婴儿坐在台下聆听,李羊朵一眼就认出了她:“是从2014年起就来我们剧场看戏的观众,她怀孕时也经常过来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