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青玉梦之破碎的大陆(2)

第二回  明新

 

洛阳城有东西两个大集市,西市的主街南边,有一个“丁”字型街口,张云山家就在此处。这宅子靠街的地方是张家开办的货栈,名曰“通和盛”,那是张云山上次到西域走私置下的家业,经营一些兽皮、药材等货物的买卖;货栈旁边还有一间他家开的小药铺,叫做“和盛堂”,是他头一次走私置下的,药铺中还雇了一个郎中,给人看病。

小儿子张语杰紧紧搂着爹爹的肩膀,二人一路欢笑。他们正好走回到家门口附近的药铺“和盛堂”,往里一瞅,见家里雇的杜大夫正在给人开药方,柜台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帮着抓药。

那少年半束了长发,脸微圆,眼梢上挑如凤尾,剑眉直指,身形瘦削,倒是长了个典型的中原人模样。只是一对耳垂比常人稍微大了些,似是与佛有缘?也未可知。张云山对着柜台故意“咳咳”两声,那少年目光被吸引过去,楞了一下,忙大喊一声:“爹!你回来啦!”嗓门倒是比语杰大些。

“子诚,哈哈!”张云山迎上去,拍拍少年的肩膀。这位少年名叫林逸,字子诚,两年多前被张云山从燕兴交界的路旁看见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索性救了他一命,带回了家中修养。张家原本有三子一女,自从长子张语隆不幸害上了病,少年早逝,大伙都觉得家里少了些什么。林子诚在张云山夫妇的照料下渐渐好转,张夫人一日忽然问他是否愿意当张家的养子,他欣然接受,遂即叫了爹娘。可至于林子诚之前有何经历,为何会身负重伤倒在荒芜之地,他自己总是不愿透露,张家人也没过于追问。

“爹,你来的正是时候,娘在里屋煮好了饭……哎,我去让她再盛碗饭,多整两个好菜!”林子诚边说边跑,冲进里屋大喊:“娘,爹回来了!”

张云山只笑着跟杜大夫寒暄了两句,便拉语杰朝里走。行至内院,只见自己的夫人哪还有心情做菜?她傻傻地倚着门口,嘴上在笑,眼里却都是泪。这位矮胖的夫人靠着门,手中还拿着一块厨巾,分明就是他久违的糟糠之妻。

男人走到内院门口,死死抱住自己久违的老婆。

俩人搂了得有好一会儿,儿子、伙计、丫鬟们围了一圈,呆呆盯着二位,个个都是喜不滋儿的。

“好啦,好啦,夫人。瞧他们看的。”张云山嘿嘿笑道。

年纪也不小了的张夫人竟像个小姑娘一样把头死死埋在张云山怀里,还捶了他两拳。张云山笑得更大声了,周围众人亦然。

正在这时,内院默默走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娃:男娃与林逸相比看上去大一点,眼睛黑肿黑肿的,腿上走路也不利索,显然是给人打了;女娃长得跟张语杰有几分相似,挺机灵,就是眼神中透着凶巴巴的脾气。

张语杰最先发现二人,冲他们道:“二哥,小妹,你们咋才到?爹回来了……二哥,你怎么了?”

“爹。”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少年有气无力道。

“爹。”小姑娘也叫了一声。

张云山走近二人,一把抱起小妹,却对满身是伤的孩子道:“老二,你为啥跟人打架?”

“他们欺负小妹,说小妹脾气冲天,将来嫁不出去还命短……”

林子诚也赶过来道:“他们?二哥,你跟几个人打了?”

“三个。”看起来这小伙子还算有些力气,一个人竟跟三个人打了起来。

“你这个没出息的种!”张夫人最忌孩子跟别人打架,尤其是这个老二张语堂,每次都容易跟人喊打喊杀,像极了他爹年轻的时候,冲动鲁莽。为娘的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头的厨巾,重重地甩向语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好了好了娘,今天爹好不容易回来,您别计较二哥的事了。”语杰懂事体贴,连忙过去劝娘。张夫人也知道这大好日子没必要闹得不开心,只是在孩子身上撒了两股气,便不打了,甩下一句话:“滚进来,吃饭!”

张家人都往里屋走去,子诚留在后面,拉住小妹问她:“语萝,告诉我,是谁欺负你?”

“穆家三小姐,还有那个她身边伶俐的丫鬟!”小妹张语萝撅着小嘴道。

啊,又是那个杨撷湲……林子诚心中一阵崩溃,遂即又问道:“四小姐呢?穆家四小姐有欺负你吗?”

“没有,四小姐不在。”张语萝道。

“那就好,快,进去吃饭吧!你坐在爹旁边,他会很高兴的。”子诚哄她道。

晚宴上,张家人其乐融融:张云山再没有提一路上的波折与血汗,甚至是命悬一线的危险境地,只是挑了好些奇闻异事哄孩子们开心。张夫人把孩子们两年来的表现也都一个个的告诉老爷——语堂都跟谁打架了、语杰都学了多少管理账房本事、语萝又学会了什么新的刁蛮犀利的言语、子诚在学堂有多用功等等。连坐在次桌的丫头和伙计们也时不时插上一句话,真是热闹极了。

张家众人畅聊甚欢,宴至深夜近子时,孩子们才睡去。张云山夫妇回到主室继续着谈话,他们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这么久没见,总有说不完的事。只可怜一众丫鬟伙计还得收拾杯盘,不知多晚才整理好。


次日,张家孩子们都得起个大早上学堂,一个个睡眼惺忪地朝城西走去。出了城外再往西走上一里地,有个宽敞的竹屋大院,上面工整地写着“明新堂”三个大字。这是全洛阳城最怪的一处私学,怪在哪里呢?

收女学生。

没错,明新堂的教书先生易晓,是个不知为何很爱为女子打抱不平之人。他饱读诗书,但不尽信儒学那套纲常之说,认为既然这个世上已经有女人能破天荒当上皇帝,自然也有女孩能坐在学堂之下读书。易晓初办私学时,立下“不论男女,凡过三试者皆可教也”的规矩,只要答得上他出的史学、经学、新学三道题,即可成为他明新学堂的学生。此事一出,刚开始有些世家大族尤为反对,但日子久了,也不见易晓收太多学生,他们也就懒得搭理这所奇怪的学堂了。反正二十来个年轻学生和一个神经兮兮的书生,说破大天能闹出多大动静呢?

张家好歹住在西市附近,离城西不太远,几个孩子不久便到了学堂。张语堂又累又困,眼睛还肿着,索性直接挑了个后位,趴在位子上睡觉。

林子诚左边坐着张语杰,后面坐着小妹张语萝。三人刚刚落座,门口穆家姐妹也来了——头一个进来的是三小姐穆珃,浓眉大眼,只是皮肤黑了点,看上去也是个厉害角色;跟着是四小姐穆璎,此人面色红润,小脸圆圆的看起来很腼腆,喜欢低着头走小碎步;再跟着是两个穆家的丫鬟:杨撷湲和金蝉,前者玲珑机警,后者憨面呆目,她们也都通过了易晓的测试。穆家很有钱,也很爱惜女眷,索性送两个丫鬟也来读书,好照应两位小姐。

杨撷湲坐在林子诚右边,穆璎和穆珃分别坐在子诚正前、右前方;金蝉坐在张语萝右边。

“你欺负我妹妹,还叫你家伙计打了我二哥,三个打一个。我没冤枉你吧?”林子诚向右微微侧身,对身边的杨撷湲道。

“对,就是我,怎么了吧?他活该。怎么了吧?”杨撷湲虽然是个丫鬟,但脾气一点也不必小姐的弱。

“你……”林子诚被她这种态度搞得哑口无言,毫无办法。

正在这时,明新学堂的先生易晓走了进来,清了清嗓子。众人本来在堂下叽叽喳喳,都安静下来。

“昨日所教的,老夫挑个人重述一遍。”易晓身形儒雅、姿态康健,虽然他尚不足四十岁,但总觉得自称为“老夫”更符合自己教书先生的气质。他往堂下扫了一眼,不知叫谁起来——张语堂还是跟以前一样睡觉,林子诚、张语杰这俩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学生今日也不太精神……张家人今天这都怎么了?算了,还是叫自己最信得过的学生好了:“穆璎,你来说,我昨天讲的,大燕国疆域几何,东西南北各达何处啊?”

“回先生,”穆家四小姐穆璎站起来,仔仔细细说道,“大燕国北及阴山,西至燕兴荒界,东与南皆至大海。”

“不错,再细说说,燕兴以何为界啊?”易晓满意之余追问道。

“由北至南,以太行、潼关、巫峡一线为界,北自大漠草原始,南至大理国界止。”穆璎始终对答如流。

易晓很满意,转而问林子诚:“林逸,你接着说,东燕西兴最后定界于何时何地?”

林子诚没想到先生问道自己,忙起身答曰:“整整三十年前,就在洛阳,先生。”

“何人会盟签约?”

“这个……呃,之前的大燕太子,叫朱……朱什么来着?还有兴国丞相,好像叫凌骢吧。”

“混账,洛阳之约乃大燕再民太子殿下与兴国凌骢所签。莫要让我再听见你有对太子殿下不敬的话!还有,多长长记性。”易晓拿着书拍着案子道,语气有些生气。

“是,先生,”林子诚大声说完,坐下时又小声嘀咕,“明明差一点就记住了的。”

“你什么都是差一点,每次都差一点。”易晓听见了嘟囔,索性回他一句。

堂下诸生有几声嘲笑,林子诚听得清的有穆珃、撷湲和金蝉。子诚没搭理其他人,只回头瞪了一眼金蝉,像是在说:“连你也笑我?”金蝉见状,忙收起自己的憨笑。

易晓又清了清嗓子,教诲众人道:“诸位,本学堂之所以叫作‘明新’,是为让诸生懂得因时而变、开创新学之必要。而温故方能明新,古往今来,凡事因果循环,无一例外。今天下二分,究其根本,乃在于百年之前,女皇现世。千古君王无数,但其中从未有过女子;则天女皇登基,则冒天下之大不韪,激起众变。各路反王、反臣、反民如同大鱼吃小,小鱼吃虾,经过连年的征伐,方才造就了东燕西兴之稳局。要知道将来沧海如何变幻,就必须明白今日局面之缘起。因此明新之基石在于明故,各位觉得是也不是?”

众生听得仔细,尤其穆璎和张语杰,不住在下面点头。

林子诚却站起身来言道:“先生说的,学生深以为然。可有一点学生有异议。”

“哦?你说说看。”易晓很喜欢直接跟学生探讨问题。

林子诚慷慨道:“天下二分,终究不是稳局,唯有一统,才能令百姓真正安居乐业,天下也才能有出路。”

“你这道理,世人知之甚广。只是凭现实论,东西二朝实力相当,国土相近。几十年来互相吞并的征伐,谁都未能如愿。”

张语杰插话道:“正如汉末三足鼎立,任意一国主动进犯之役,往往不得善终。”

林子诚又到:“三国鼎立不足几十载、延续不过两三代人。通古今而论,一统终究是正道。”

……众人争辩,吵醒了酣睡中的张语堂。他憋了一肚子尿,揉了揉眼睛就起身要去小便。他走到学堂外,正要进便所,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队人马正热热闹闹的进城。这位毛躁小伙急忙撒了尿,跑到城外大路边,只见一支五十来人的队伍十分浩荡——队首有十人开路,中间八人骑着马,后面还跟着十多辆马车。

“哎,这谁家的车队啊,这么排场?”张语堂好奇地问路人。

路边一大爷道:“听说是帮全老爷家提亲的,不知是哪家姑娘这么好福气!”

“哪个全老爷?”

“宛城县丞全老爷家啊。”

张语堂道:“哦,我们这有一个同窗,全冠一,他就是全家的少爷。他人在学堂里坐着呢。”

路人答:“一定是了,这是他爹雇来的媒人,提着礼来登门哪。嚯,瞧这场面真气派呢!”

张语堂反正也不想回去听他们的穷酸唠叨,吵来吵去的也从来不见有什么结果。他索性在车队进城后,跟着一群爱看热闹的大爷大娘,凑上去看看他们这是要到哪家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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