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有时他上日班,我上夜班,有时也反过来,很少有一块上班的时候。因此在工作日很少能聚在一起说说话。顶多在换班的时候打个照面,便匆匆而过了。公司不大,活却不少,因为联系的是国外的客户,时差是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有时把资料文件整理出来了,还得等那边的人上班,才能进行核对确认;有些订单需要其他厂家赶工的,而对方厂子与我们的公司不同步,下了班还得进行电话联系,或收发邮件;遇到繁忙的季节,常常得加班加点,有时节假日也无法脱身。每次回来,不是他疲惫得两腿发直,双目无神,就是我累得一回来就倒头摊睡在床上了。
日子很是繁忙,像那样悠闲的周末实在是很难得的,而像那样悠闲的心境更是难之又难。每次和余华出去吃饭,散步,余华都会说同一句话:“终于逃出鸟笼般的世界了。”余华身体不好,可能是小时候营养不足所致。他说自己父母身体也不大好,也有可能是遗传所致。所以上夜班对他来说是个相当煎熬的过程,怪不得每次我俩悠闲地到海边或是山上散步或到图书馆里看书,他总是觉得像逃脱了囚笼般的小鸟那样感到轻松自由。但我知道这种自由是相对的,暂时的,我也一样,我也是一只不得不生活在鸟笼里的鸟。
但即便为这样短暂的自由时光,我俩也是愿意的。有时到崂山北九水去看山,山麓有汨汨清流,望之而尘虑全消,一路步行上山,仰视峰嶝,但见参嵯翳日,大块的青石陡峭如削,没有迎客松、五老松点缀,但贵为“海上第一仙山”,清流积水、长天瀑布、歌声乐影,还是不缺的。再有山海一体,沧海横流,巍巍巨石,皆大自然千百万年锤炼而成;有时又到金沙滩观海赏日,海滩宽广而水浅,坡度缓,沙质成金,沙细而软,沙坑中有潮水冲积的小水坑,其中小动物很多,余华最喜欢那种顶着螺蛳壳乱跑的寄生蟹,又喜欢小型水母,像一把伞似的一张一阖,全身透明。有些小孩子觉得很好玩,用小泥铲抓了一些,放到小桶里,拿回家去放鱼缸里养着,余华不然,他看后把水母推回大海中去了。我有时也帮着他,在海滩上四处找水母,有时是他一个人,我则躺在柔软的沙子上晒太阳,有时他也跟我一块儿晒太阳。
这样的日子总是奢侈的。不久,我们就都要回归那单调无聊的工作生活了,又开始一周的艰苦劳动。
有一天晚上,在“该不该束缚于鸟笼之中”这个问题,我和他发生了争执。
我说:“人是社会中的人,注定了要与尘世融为一体,既然这个社会是个‘鸟笼’,那么毫无疑问,我们人就该尽力地去适应鸟笼,因为我们永远不能脱离鸟笼而存在”。
“不,不,不,我觉得既然这个社会是鸟笼,人就应该远离尘世,在山林之中觅得一片宁静致远的净土,去寻找理想的世界,发现自己的内心。这个社会已经深深地伤害了社会中的个体,个体难道没有逃离的权利吗?我们不应该去违背自己的内心去一味地迎合这个世界,迎合他人,我们要做的只是自己,这样才能保持自己心灵的一片洁净,人才能看清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看看当今这个社会,有几个人是有自己的个性的,不过是千篇一律的重复人格罢了。”
“你这是谬论。我们生活的社会固然有种种的束缚,但是社会是每一个具体的人组成的,每一个个体创造自己的历史与价值,如果说整个社会风气出问题了,那我们每个人都拖不了干系。社会是一个大群体,不能迎合每一个人,当今的社会又不是原始社会,你不去主动适应社会,谁来适应你?你不去迎合他人,谁来迎合你?在社会上生存,就该让自己变成个像个社会的人。都特立独行去了,那这个社会岂不乱了套!”
“这么说的话,你是要向现实妥协咯?”
“这也不叫妥协吧。本来就是‘笼中之鸟’,谈何妥协,只求活在当下罢了。理想是要有的,那些太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少想为好,免得碰了墙,撞得满头血。一个始终仰着头的人,容易走向极端。”
“你是说我是个极端的人咯?”
“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要脚踏实地,实事求是,我的话只对事不对人。”
“太现实的人会失去自我,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是没有资格称为‘人’的,我宁可做一个仰着头的人。”
“那如果这个社会的现实让你没办法做这样的人呢?你怎么办?”
“那我就去寻找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社会。”
“我是说,假如。”
“那我宁愿去死!!!”
“你真的好极端。”我哼了一声,被这句话吓住了。以前的他不是这样儿的啊。
余华有些不高兴,紧绷着脸。屋里的空气有点紧张。
“今天就这样吧。”余华说,“我睡觉去了。”说着,就甩了身往床上去了。
我也有点生气,不理他,关了灯,爬上自己的床就睡下了。
这一夜无眠。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面是懊悔自己怎么说出那么混蛋的话来,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一面又埋怨他轻易这么生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能怪我吗。我越想越心烦,临到半夜,索性一个人起了身到阳台上坐着。
仲夏的天空本应繁星点点,明月当空,可是近日雾霾肆虐,天上隐隐约约只能显出一点月光,长满了长长的毛。深夜静得可怕,虽然也能时时听到虫鸣蝉叫的声音,路上唯有行道树孤独地站着岗,路灯发出微弱的暗黄的光,将摇曳的树影泼在了地面上,其他一切都是静静的,静静的。所幸还有习习的海风,夹杂着一股鱼腥臭的味道,拂打着我的双颊。此刻的我无比清醒。
夜深人静的世界,你能知道有多少悲喜哀乐剧在上演着,白日里不能想不能做的,现在都可任意地发挥,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白天哭叫懦弱,晚上落泪那就是自己的权利了。昨晚跟余华的争吵闹的有些不愉快,现在想想自己确实有说得过火的地方,懊悔不该以那样的方式对自己的朋友说话。又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选择的权利,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别人无权也不应该干涉自己的生活。想到这,我突然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的耻辱。
但隐约中我有一种预感,余华的事绝没有那么简单。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觉得他是个现实的浪漫主义者,脚踩着现实的土壤,却从不放弃对理想境界的追求,我们时常能在繁忙的工作生活中找到调节的良药,头一年的生活虽然艰苦,却也丰富多彩。近半年来,他却慢慢地少提理想境界了,有时只是默默地一个人在写着什么,下班回家,话也没有以前多了,有时我问他是何故,他却半推就半敷衍地说没事没事。
“可能是太累了,我想休息下,你也休息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只好由他去了。
我有时觉得他可能是被公司的事情弄得太压抑了,就借口说我的一个朋友来青岛,我又不认识路,让他跟我出去认认地方。这一招虽不怎么高明,却俨然奏效了。
那天天气极好,凉风习习,海天一色,街上也多行路人,都拖家带口的出来散心。我心里也是乐得开怀,好不容易把他弄出来了,哪能这么轻易地就回去。遂骗他说到海边去找我朋友。到了海边,朋友没见着,他可能觉得是被欺骗了,有些不高兴,我这才坦诚了我的想法。余华无可奈何,只好遂了我的愿。便一直沿着滨海栈道往回走。我问他一句,他答一句,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傻看着远方的大海,看海水与天际相交接的样子,海水很平静,海风却很清爽,我原以为这样他的心会开怀点,可是他还是一副绷着脸,绷着眉毛的样子,似是迷茫,又很神秘,鬼知道他心里边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多么希望我是个能洞穿人类一切心理的超人,这样我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帮助我的朋友摆脱困境。现实归现实,想象归想象,或许一切已经命中注定。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偶尔带点理想主义,或许两个不同心理倾向的人很难理解双方的内心世界,也很难理解对方所做的一切非同寻常的事。
他好像看海看出了奇,不断地低声嘟囔着什么。问他什么东西这么好看,他说你看海上的那些白色的帆船,在广阔的海上航行,多么自由自在,那些海鸥,任意地在空中翱翔,它们不受束缚的样子多么地引人注目。帆船有帆船样,海鸥有海鸥样,可是人却失了人样,在“鸟笼”中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人生又有那么多的事务缠身,一不小心,便会深陷囹圄。就像你在水中游泳,一个浪头打将过来,你侥幸躲过了这一个,刚伸出水面透气,你发现又一个浪头打了过来,你又躲过了,就这样躲过几个浪头以后,你以为已经可以开始着手庆祝了,但是你却发现,另一波浪头已经蓄势待发,一波更比一波高,一波更比一波狠,你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却依然没能扛过这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最后你只能绝望地在这海上等待渺茫的救援。没有人会救你,你也救不了自己,你只能自求多福,祈天续命。又说,人赤裸裸地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不曾留下一丝丝游丝般的痕迹,白白地走了一遭,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简直听傻了,不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又有些害怕,又有些担心,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头隐隐生成,但又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我想象力太强了些。
我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思想。
我们从火车站一连走了十几公里的滨海路,到了辛家庄,在外边吃了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余华和我都有些累,就冲了个澡都各自躺床上去了。
“轩……”余华叫了我一声。
“嗯,昨了?”
“我想辞职。”
“啊,为什么,不是干得好好的么?怎么突然想辞职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
我再想说时,余华抢了过去。
“不用劝我,我去意已决,明天就向公司提出辞职。”他的语气异常地坚定,双目放光。
不等我问为什么,他已经躺下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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