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童年：家猪

猪在传统中国农村就是各大牲畜之首。牛羊马驴不会家家都养，猪基本每家都会养一两只。要是说种植业是农村的主业，畜牧是副业的话，那养猪绝对是副业里的主业了。平时农民伺候猪，到过年了，办红白喜事的大酒了，就要杀猪宰羊，猪就伺候人了。

在我们小时候，猪还没有过上集体农庄的生活，没有过上现代化、标准化、产业化的日子，它们吃不上各种饲料，没有各种激素来促进身心的健康发展。它们过的是小农经济个体户的日子，离群索居，三两不成群，但是它们的平均寿命却更长，不是现在的六七个月，至少都是一年多的时间。从刚出生起，它们就是吃母亲的母乳长大。儿时见过母猪，不是那种乌克兰大白猪，花白相间，脸更短，脸上的褶皱更多，显得不那么年轻漂亮，耳朵耷拉，肚子能拖到地上的感觉，哼唧哼唧的在猪圈旁的土堆里拱个不停。有一群可爱的小猪就跟在屁股后面。小猪是一种很可爱的动物，完全颠覆了猪那种又懒又脏的动物形象，它们机灵活泼，天生好动，非常聪明，也在那里跟着它们的母亲学拱地，学摇着尾巴，学着哼唧哼唧个不停，几个小猪还会彼此打架戏耍，不也乐乎，可爱程度丝毫不逊于小狗。看来撒哈拉也有春天，猪也有无忧的童年。

猪很小就过上了分田单干，分家过活的生活。断奶没有多久，猪们就会被猪篓装到集市上卖掉。它们生而不知其父，小即母子分离，兄弟离散。而且从此失却了自由自在的潇洒生活，因为在中国农村，猪不会放养，而要圈养。你会见到有牧童骑牛赋笛遥指杏花村，你会看到有放羊的王小二给红军叔叔放哨，看到有牵着恶狗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的阔少，你在中国的所有古典书籍里也搜不到谁家牵着个猪出去溜达放养。猪圈养，别让它跑，光吃光睡，好长肉。猪也吃得多，猪圈又不大，拉的也多，猪就容易脏，而且夏天里蚊虫多，它也乐得在猪屎猪尿里滚几圈——它们也没得泥巴浴和沙浴的机会呀。这让猪背上了懒臭的恶名。但是猪们很乐观，从不唉声叹气，还是傻乐傻乐，哼哼唧唧。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且以为之为乐。这或许就是猪作为一种生肖被中国人很喜欢的一个原因。

农人对猪还是很好的。锄禾日当午，养猪也辛苦。中国农民给猪吃熟食，有一个很大的铁锅，把菜叶子，红薯，南瓜，藤茎煮好了，加上碾米分离的糠，一桶一桶倒到石凿的猪槽里，猪就耷拉着耳朵大快朵颐。不能凉了，不能热了，一日三餐都不能少。猪听到主人倒食的响动，闻到猪食的味道，就在巴浦洛夫的指挥下，激动的不停用嘴拱猪圈的门，在猪圈里高声叫唤。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人的蔬菜瓜果食物还不一定够，那给猪们上一些山野野菜就是很好的选择了。猪不仅让农妇忙乎不停，也让小孩忙乎不停。放学的小朋友会三五成群，相邀去打猪草。猪多草少，小朋友们跑的就会越远。用一把镰刀，割猪草的嫩尖，很多猪草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总之是品类繁多，放到篓筐里，蓬松的压紧一下，沉垫垫的背回家。所以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绝对没有荒芜不堪、杂草丛生的景象，凡属有价值的绿色太阳能有机物，都被当作猪草割了，猪不吃的牛、羊会吃了，猪牛羊都不吃的，农民伯伯看到了也不顺眼，生怕这些杂草抢了作物的养料和太阳，赶紧锄去。就像西方国家用割草机把草坪打理得平整有序，中国农家孩子用镰刀把山野整饬得井井有条。

猪草都是“新鲜蔬菜”，农民没有为猪草的保鲜预备冰箱，所以趁鲜都会剁好煮好。煮好的猪草可以管两三天，猪吃前热一热就可以了。印象里还有一种铡刀，在冬天没有猪草的时候用来铡储存的干红薯藤，很利索，也可以用来铡新鲜猪草。农妇尽量把猪草铡细剁碎，她们觉得这些精细的饲料可以让猪长得膘肥体壮。这样，如果她家的猪比别家的猪长得肥长得壮，不仅说明她比别的农妇能干，能持家，而且说明她家更有福气更能有好运气。猪也得到了很好的医疗保障。它们在没多大的时候，就会被锋利的瓷片在耳朵上割出一个小豁口，我现在也不明白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似乎和免疫的功能有关。如果猪感冒有痒了，哪几天不吃食了，农民就会专门请来村寨里的兽医，用一根粗大得吓人的针管来医治它，给它注射治疗。如果还是不明就里，最后死去，这猪就得一个全尸，得以漂浮在小河沟里，给与水葬的待遇。因为中国农民不吃无端死去的动物，可能是因为历史上瘟疫的教训。

中国哲学里有一句话，叫心外无物。有一个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的典故。这些传统的哲学智慧其实在养猪的世俗中有深刻的洞见。同样是杀，杀猪农民从来不难舍，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喜庆的事情，因为猪一开始养本来就定位要杀的。杀牛老农民还会流泪，因为牛是用来耕田的，相处十数年，感情深厚，但牛老了不能再卖力气，农民也不能这么浪费难得的高蛋白。看来一切都以心念为转移。而猪也很豪爽。杀牛的时候，要用粗麻索拴住四脚，还要拴好牛角，费很大的气力。牛很不甘，很倔，无力地与命运抗争。杀羊的时候，听说山羊还会流泪，嘀嗒嘀嗒的，很多心软的人都不忍看。羊很羸弱，很可怜，摆出哀求的架势。而猪在宰前会喂给很好的食物，以来贴膘，猪一如既往吃得愉快。杀猪时，猪会挣扎，但很利索。它会杀猪一样地嚎叫，响彻村寨。

仿佛在喊：杀了我吧！杀猪不过桶大一个疤，三十年后，我还是一头猪！（2015年2月）